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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德满都机场很小,不如杭州的一个长途汽车站。飞机降落之后,所有人涌向行李转盘,找到自己的行李,各自走出机场去打车。
等我拿到行李,机场里的人零零落落,已所剩无几。Frank没有托运的大件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深蓝色的拉链背包,比中学生的书包稍大一些。有时双肩背,有时就单肩斜挎着。
他过来帮我拉行李箱。说我的箱子可以把家也一起装进去了。谁说不是呢?箱子里塞满我要换洗的衣物和所有用得着的日用品,以及电脑和我的梦。在旅途中,旅行箱就是一个小而漂泊的家。
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车。这是最后一班抵达加德满都的飞机。所有旅客奇迹般消失,去向不明。
机场关门了。那整排的玻璃大门,居然在我们走出来之后,被人反锁上。加德满都笼罩在昏暗的路灯下面,空气黏稠。有些夜凉。
这里四季如春,温度差不多都保持在20多度左右。从下着雪的阴寒潮湿的中国西南,突然飞到这个异国高原的春天里,有些恍惚。我总是会有这样的恍惚。这么些年来,我经常从冬季忽然飞到春天,又从春天忽然飞到夏天。我一直认为,人是可以靠飞行来改变季节的,却不能改变命运。
我穿着薄毛衣,把厚厚的羽绒衣抱在怀里。Frank却仍然将他的羽绒衣披在身上,懒得脱下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多穿些衣服不会觉得热,少穿些也不觉得冷。我甚至看见穿着短袖的夜行人,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
季节在这儿消失了。你穿什么都行。怎么穿都可以。
我们得先找到酒店。都过午夜了,我订的酒店应该早已被自行取消。我把希望寄托在Frank身上,问他有没预订酒店。
他倒好,对我双肩一耸,说,他从不预订酒店,都是到了目的地之后再说。我心急起来,那要是遇到今晚这样的事,你住哪儿去?
他说,要是他一个人的话,他会在机场旁边随便找个角落蹲一晚,等到天亮再说。
他说得自然而然,我却听得惊心动魄。在这兵荒马乱的国家,又是后半夜,一个人蹲在路边角落里过夜,就不怕被人劫财谋杀?
他笑笑,再次补充说明,他经常独自一人夜宿街头。这没什么。
我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
我拿出手机,拨通我预订过的酒店号码。到这个时候,完全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电话通了,我报了我的名字和订房信息,对方居然告诉我房间还为我留着,没被别人买走。谢天谢地,我问他我应该怎么去酒店。对方说,这个时间已经叫不到出租车了,让我自己走过去。
酒店没有接送服务吗?
对不起,我们酒店没有这项服务。
什么破地方!让一个女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路去酒店?我愤愤地挂断电话。
Frank在边上说,比起没地方住总要好一些。他表示愿意送我过去。
按照服务生提供的路线,我们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钟才找到酒店。
酒店在泰美尔街上。这是一条购物街。在白天,吃喝玩乐的店铺到处都是,但夜里都关着门。什么都没有。连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都找不到。
酒店大堂精致而明亮,看上去干净整洁。一路艰辛,靠双腿走路过来着实不容易,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
去办理入住手续,问服务生是否还有房间,我说我需要两间房。
服务生诧异地问我,房间里有两张床,为什么还要一个房,你们不是一对吗?房间只剩最后一个了,你们算运气的。最近游客特别多,这条街上的酒店基本都住满了人。
我无语,出示护照,交了押金,拿了房卡就走。
Frank将行李还给我,让我回房好好休息。他一副欲离开的样子。难道他真要去露宿街头?
我忽然生气,箱子这么重,还不帮我搬上去?
服务生低下头,佯装没看见。他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
房间在六楼。
在电梯里我飞快地想,两个人,一间房,怎么办?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去睡大街。看他那副样子,铁定了不会去另外的地方找房间睡。就算去找,这深更半夜的也未必找得到,他肯定会在某个角落里蹲着过夜。
我为什么忽然对他心生不舍?他不是我男友,不是我情人,也不是我的精神恋人。我们只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然而,在这个夜晚,我们是相依为命、同病相怜的人。我这么对自己说。我们身上患有共同的一种病。那种病叫孤独。
因为孤独,也为了他从拉萨开始,一路对我的照顾和陪伴,我得好好感谢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街头露宿。可是,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他?
房间门打开了,我让他帮我把行李拖进房间。我跟在他后面。开启了所有的灯光,然后关上门。
没有邀请。没有推托。甚至没有说过一句暗示的话。他留了下来。自然而然,却又出乎我意料。我本以为他会走,或者会跟我客套一番再留下来。
他后来告诉我,我让他搬行李进房,他就知道,我想留他。他怕我一个人孤单,就主动留下来陪我。
他倒直接,抛开一切拐弯抹角和人情世故。也许在异国他乡,人与人之间没有各种禁忌,也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戒备心理,内心处于自然而然的放松状态。我应该早看出来,他是一个自制力和道德感超强的男人。他在房间里,只会让我多出来一份安心,不会有别的什么非分之想。
我烧了一壶水。茶是从家里带来的西湖龙井。我用了心去泡,泡出来的茶汤,色和味都温润柔滑。
他喝了一口,说这茶好喝,有股清香。他说以前也喝过这种茶。他喝茶的时候镇定又缓慢,喝得很孤单,仿佛我并不在场。
他是在杭州喝的吗?我忽然想起他曾到过杭州。在这个夜晚,我格外想知道他去杭州干什么?
而他似乎并不想过多地提及杭州。为了引他说话,我问他要找的那人是谁。
他说,一个平常人,他曾经是位僧人。
一位僧人?我的好奇心被激发,他用了“曾经”二字。那么,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僧人了,是吗?我问他。
他还俗了。他说。
你确定能找到他吗?
去找,就能找到。他说话简短,充满禅味。
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那人还了俗?是否他觉得俗人的世界远比僧人的世界好玩,因此他选择了还俗?
他继续喝茶,对我的玩笑话置之不理。
喝茶提神,二人都没有睡意。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在异国他乡的夜晚,喝茶闲聊至天亮,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真是奇迹。
我在家里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平铺直叙、毫无新意,一切都是可以预知的。只有走出来,才发觉一路上到处布满奇迹和未知,充满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我喜欢变数。
我们的聊天有一搭没一搭,话题也是五花八门的。最后,我们聊到了爱情。我说,你相信爱情吗?你认为什么样的爱情才算是真正的爱情?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说,凡事随缘,想太多、想太远都不好。放眼远处,皆是悲。
你的意思是,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他极宽容地看我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那意思是,随便我怎么去理解,怎么去想,都行。他话不多,但在这个夜晚,我偏就想引他说话。
而我自己和他说的话,比起这些年来所有说过的话的总和还要多。而且说得如此投机,完全放松、无所顾忌。这个发现,让我自己也觉得惊诧不已。
是否我压抑得太久?还是在我的心底里,早就渴望着想遇见这么一个人,能够在我身边坐下来,静静地听我说话。
他说,女人是否都喜欢谈爱情?
我脱口而出,我最近想写一部爱情小说,苦于找不到好的素材。
他说,你是作家?
我无可无不可地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一直以来我想要的生活,就是一个自由作家的生活状态。不用去坐班,也不用去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五花八门的文件。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坐在电脑前编排故事,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到什么时候就写到什么时候。想象着无数的读者在地铁站、办公室、飞机上、阅览室、长途汽车站、深夜温暖的灯光下……捧读我的小说,为我小说里的情节和人物喜笑颜开,或泪流满面。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理想生活。
而我的理想与追求,却被我父亲视为堕落与没出息,他认为这都是因为想避世,对生活的不负责任,和不健康的念头在作怪。他坚持认为这是我对他的反抗,也是对这份家业的反抗。他对我痛心疾首,却仍然顽固不变,哪怕他明知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他也要将我推向他一手创立的房地产业里去继承他的家业。
而我不是这块料。对于他干的那些事,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世界与我完全隔绝。我从来就融不进去,也没想融进去。
为什么非得逼我走上你为我设定的那条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生个儿子?你不和母亲生,你不是还养着另外一个女人吗?为什么不跟她去生一个?——这话是在哪一年,何种情形下说的,我已记不得了。只知道当时昏了头,完全失去理智。我大把大把地流着泪,沦陷于对生活的绝望和厌世之中。只想把话说狠一些,再狠一些,好尽快从我父亲的掌心里逃走。为此,我吃了一记响亮的巴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挨父亲打。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喊,我是大逆不道的,我是无用的人,你放我走吧!我宁可堕落成一个作家,堕落成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也不要去你一手经营的那个世界暗无天日地拼什么江山。
我看见Frank在笑,无声的笑。他摘了墨镜的脸,比戴上墨镜要生动得多。笑的时候眼角两旁细密的鱼尾纹在加深。
他说,你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女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就喜欢自讨苦吃。你们的忧伤和流浪在别人看来都打了蝴蝶结。看上去很美。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我想,要是你写出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看。
听得出来,他话里调侃的成分,比理解更多。我有些沮丧。不过,我很快释然了。我们刚认识。他并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怎么可能一下子让他去懂得和理解另一种生活和情态?
我对他说,我的故事太烂俗,我自己都不喜欢,写出来谁会看。
古若梅。他忽然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一惊。原来,他是在我给酒店打电话的时候,听到我在报自己的名字。
他说,你的名字很好听。不管是梅,还是莲,都是圣洁之花。还有,关于你的生活,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但是你的心情,我想我很能理解。
他的话仿佛一股暖流,顷刻间流遍我全身。我忽然有些奇怪,这个外表看上去并不很灵敏,甚至还有些木讷的男人,在他身上似乎拥有第三只眼睛。通过那只眼睛,他可以看穿我的内心世界和所思所想,甚至对我的多愁善感也一览无余。
不过,我并不担心这种“看穿”。反倒希望被“看穿”。我不知道,有些时候的看穿,是不是也等同于一种理解,或是一种懂得?
我说,我很想知道你的故事,我对你充满好奇。
好奇害死猫。听过这话没有?他说。
没听说过。我又为他沏上一杯新茶。
你让我想起临睡前,总要听大人讲故事才肯入睡的孩子。
我说,不讲算了,我去睡觉。
我有些扫兴。
真可恨,天都泛白了,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低下头,略微沉思一下,说,我的生活很简单,没什么离奇的,我也不会编故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我那位朋友的故事讲给你听。或许你可以把它写成你的书。
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僧人朋友?我忽然想起来,我对他说我想写一个爱情小说,我要的是爱情故事,而不是僧人还俗的故事,更不是关于什么宗教和信仰的故事。难道那位僧人的还俗,与爱情有关?
他好像看出我心中的疑问。对我说,他经历过一段毁灭性的爱情。
原来如此!他叫什么?
哈姆。
哈姆?不像是汉族人的名字。
他是藏族人。
我立即兴奋起来,抑制不住的好奇心让我坐立不安。我到过西藏,也认识一些藏族朋友,但却从未在他们那里听说过什么离奇的故事。他们都过着一种简单纯朴的生活。也许并不简单,只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深入他们。我倒想听听发生在一位僧人身上的爱情故事,到底会是怎样的。
可是,Frank却打了个哈欠,说要先睡一会儿,醒来再说。说着,他脱下他的羽绒服。我看见他戴在脖子上的那串绿松石挂链,又粗又大。在我们汉族男人当中,很少有人会戴这么粗大、颜色又如此鲜艳的挂链。这是藏族男人才会佩戴的藏饰。我很好奇,定睛看着他的那串项链。
他注意到我正在看他,微微一笑,说,这是我的护身符。并举起他的左手腕,说那串佛珠也是他的护身符。
我说,原来你是有神灵护佑的人。
他说,你也是。我会保护你。
我把话题转回到哈姆身上,我问他,我能见到他吗?
只要你想见,就能见到。他说完,从沙发里直接滑到地毯上,准备睡觉。
他说话总是充满禅意,从不失去理性。
只怪今晚喝的是茶。喝茶只能让一个人越喝越理智。要是房间里有酒就好了,酒一喝,我保证他滔滔不绝,想打断他都不行。
可是现在,看来有酒都不行了。他好像已经在地上睡着了。
不是有两张床吗,为什么不睡床上去?
他没有回应我,连叫都叫不醒他。这么快就进入熟睡,真是个奇人!他的羽绒服盖在身上,做了被子。我怕他着凉,还是拉了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但很快被蹬掉了。可能是他感觉到了热。
淡淡的阳光穿透窗帘,进到了房间里。楼下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和各种市嚣声,一个新的清晨开始了。
在中国,今天是大年初一。全国上下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不管你心里是快乐还是悲伤,都必须展开笑脸去迎接这个焕然一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