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对生活的绝望气息还是严重影响到了她。她终于发现她的无能为力。她变得焦虑、内心狂躁却不动声色。她不敢动声色。她怕她一有动静,我就会像一滴水那样消失。她多么小心翼翼又可怜巴巴地盼着我变得快乐。而我丢失了我的快乐。我不知道这是意外事件的造成,还是日复一日累积起来的必然结局。我无法解释我自己。就如同我无法解释生活,无法解释生命。我也无法解释我父亲。
我父亲早已满头白发。但他依然精神抖擞,充满对生活的激情。他的白发与我无关。我宁愿相信,他的苍老与白发,全是由于他日复一日的过度劳累所致。为了事业和钱财,他可以不惜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母亲偶尔也会与他争执,劝他注意身体,要健康安好,平安是福。父亲认为我母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每一句都是废话,纯属妇人之见。他认为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不断争取和获得,而不只是生命的长度。
我眼里的父亲,似乎每天都在与生活拼命,与时间赛跑。他把他的房地产事业从国内发展到了国外,又从国外迁回国内,他对事业的追求从不曾停息。
某一天,他意识到他唯一合法的继承人是我。他用他的双手创造出的毕生成果,都将归于我名下。他突然便将矛头指向我。他让我学建筑、学财政,学经济管理。我随他到澳大利亚,在墨尔本花去六年时间,修完经济学和建筑学的全部课程,又在悉尼继续读完硕士和博士,又花去四年时间。澳洲的城市干净又美丽,空气也好。但那里的干净、美丽,皆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一个为父亲完成学业的外来者。一切于我都是陌生的。我只想快点修完学业,回到杭州,回到我熟悉的环境里。
然而,等我回来,我已完全不知道如何融入这座城市。我觉得周围的人早已离我远去,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和遥远。连母亲也变了一个人。她整天像鬼魂一样寂寞地活着。除了每天妆扮自己,她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自己的社交圈。家是母亲的整个天地,父亲是她的全部。
而父亲却很少回家,一有空就往另一个女人那里跑。所有人都知道我父亲养着个情人。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但我知道她一定年轻美丽又智慧。不然她不会平白无故受我父亲宠爱这么多年。而我父亲却口口声声说,他最宠爱的人是我。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我。
可是,我对我父亲却难以生出感恩之心。他所有的付出,从没让我感觉温暖。从小到大,在我的记忆里,他没陪我逛过一次公园,也从不曾陪我看完过一场电影,没有陪过我任何一次旅行,甚至在一起吃完一顿饭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总是在忙。总是在忙。他的忙永无止境。
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对我拥有的生活表示羡慕,他们带着一种向往和嫉妒的微笑,哦,你就是古总的女儿?你父亲是个成功的浙商,钱多到花不完,多么令人羡慕的富二代啊!
空洞与哀愁再一次向我扑面而来。我拉起我的行李箱转过身去。我的社交和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日子,都经过我父亲大人的精心安排。精致又重复,重复又精致。我的生活了无生趣。
一些形形色色的男人,经过我父亲的筛选和审核,有着与我门当户对的身份和家庭背景。他们上下打量着我,歪起脖子、双手抱臂,带着一种花花公子式的微笑和有钱人的自得。时间犹如静止。
这群鬼影一般的现代人,同样出没于现实生活的大观园,演着一出出由别人导演的几乎未作修改的旧戏。令人窒息的空洞与无意义。
我的意义在哪里?我一直生活在我父亲的掌心里。从小听从他的安排与操纵,我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我一天天地看着自我在消失。我生活得像一个影子,像一团空气。我没有自己的自由和选择。从来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冲动,想给父亲写封信,或者留一份遗书也行,然后出门去远行,永不再回到这个家来。可是,我也只是偶尔冲动,并没勇气付诸行动。更多的时候,我只在心里哀怨。
我亲爱的父亲大人,你每天堂而皇之地活着,说是为了我在奋斗、在努力、在获取。而我却无时不刻不在恨你。我越来越不喜欢你,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和你,到底错在哪里?你没有坐下来和我仔细谈,聊上几天几夜,聊到内心里去,听听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到底想要什么。你总是没有时间。当我不再服从你,在内心开始恨你的时候,我只是躲开,从不面对。我在内心挣扎,在嘴上却从不反抗。我的心从不曾靠近你。我的身体也已远离你。我没法在这个家里继续呆下去。
这个家,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家,一天一天充足起来的只有物质和财富,你的忙碌和付出从不曾填满我和母亲内心的空缺。我们的日子里,除了虚空,还是虚空。我们终日无所事事。我和母亲只是你所创造的财富的一部分。这个家早已不成家,形同虚设。母亲在面对你外面有女人的事实,换成任何妻子,都应该感到羞耻和愤怒,然而母亲却只是接受。她所做的只是竭尽所能地去维护,从不点破。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从不敢声张?她的唯唯诺诺和低声下气,让我感到极度的悲伤。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痛苦地揭开伤疤,去面对这个事实,是不是比去痛苦地掩饰这个事实,更需要勇气?
我的父亲大人,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你为我们创造的物质和财富,它并不能够交换幸福。它是冷的,没有温度。你总是高高在上,不仅拿掉了母亲的尊严和自由,也拿走了我的。母亲和我,你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当我们对生活完全丧失想象力和诗意的时候,你是否才会明白你对我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不想见你。我也不敢面对母亲,不敢看她终日忧伤却仍然极力讨好的凄惶的脸。
我又一次逃走了。我急切地想为自己冠以一种意义。我需要另一种自由的呼吸。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对我的生活是一种真切的隔离。我需要这种隔离。我需要走进更广阔的世界。
3
窗外的天色暗沉下去。候机厅里灯火通明。我不断听到来自远处的鞭炮声。我讨厌这些过于热烈的声音,不自觉地捂起耳朵。
我开始与这个叫Frank的中国男人,讨论是否会滞留过夜的问题。其实也不是讨论,只是借机抒发内心的焦虑。我只想尽快离开。尽快抵达我要去的远方。我讨厌所有的等待。我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
离正常起飞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抑或更久,他却一点也不焦急。我不知道是他善于隐藏,还是他自始至终就没觉着这种滞留值得他去着急。
他不是要去找人吗?他到底去找什么人?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急?而我呢,我不去找人,也没有任何人在那边等我,我只是去做一回过客,我急什么?
他的安静似乎影响到了我。我发觉自己也在渐渐安静下来。我对自己说,如果飞机真的飞不了,明天再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担心的是,我通过网络订的客房,只能为我保留到晚上八点。过八点,酒店将自行取消保留。此时此刻,哪怕飞机立即起飞,也没法在八点前赶到。这对我来说,是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将在深更半夜的加德满都到处去找酒店。
但是现在,我身边多出来这个男人,让我感觉我的处境不会太糟糕。哪怕飞机深更半夜抵达加德满都,至少有他跟我在一起。他在尼泊尔会待上几天,打算哪天出发去不丹,我都没有问。反正我们坐同一班飞机到加德满都,有的是时间。
我向他要手机号,方便在途中联系。我不想我们在还没走到不丹之前,就已经在路途中失散。
我拿出手机存他的号码。他却抱歉地对我说,他没有手机。
是没有,还是没带?我有点被懵住。都什么年代了,一个人出门在外居然不用手机?
他再一次抱歉地说,他没有手机,一直都不用。
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在敷衍我,他的抱歉是真诚的。他是真的不用手机。
一个奇怪的人。这意味着在接下去的旅途中,我要是不想和他失散,就得和他寸步不离。要是这样,我们都将失去各自的自由。而这不是我所要的。我想也一定不是他想要的。他此行是去找人,带着明确的目的,怎么可能一直与我同行?
我一下子陷入消沉,变得黯然不语。他似乎有所察觉,像是要给予我一点安慰。他说,加德满都那边很乱,你一个人去那边,若是需要我帮助,只管说,我会尽力。
他忽然变得肯主动和我交流,并且话也多了一些,好像一个小孩遇见陌生人,开始时都会有点拘束,一旦混熟了,话自然就多了。
他对我说,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去不丹虎穴寺朝圣。
去朝圣?我故意大惊小怪起来,你不是去找人吗?
他说,他会在朝圣的途中。
那人在朝圣途中?你如何才能联系到他呢?我想起他没有手机。
他别过脸去看窗外。这是一副拒绝与人说话的样子。我只得闭上嘴,不再提问。但对他的好奇却越来越多。
窗外雪停了。机场工作人员在路灯下面忙着为飞机解冻破冰。
4
天黑之后,我们终于登上飞机。到达加德满都的时间,应该会在午夜之后。
在夜行飞机上的时间总是难熬,我又是个在飞机上很难睡得着觉的人。好在Frank跟我身边的陌生人换了座,主动要求坐到我身边来陪我。让我心生感动。
忽然想好好感谢那场大雪,感谢飞机滞留的时间里,让我遇见这个男人。
有时候,我会偶尔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天飞机的延误和滞留就是为了等到他。或许,那场浩浩荡荡的大雪,造就了天地间无数隐秘的邂逅和故事。谁知道呢?
跟Frank换座位的那个人也是男的,和Frank差不多个头,三四十岁光景。我忽然想,要不是先在机场邂逅Frank,我是否有可能邂逅那个男人?他也会从加德满都绕道去不丹吗?我不觉笑了。
Frank好奇地问我笑什么?
我脱口而出,笑你。
你看,我随口编排、偶尔对人撒点儿小谎,基本已不用打腹稿。出门在外,遇见的人都是陌生的,所有发生的事也都是新鲜的,说错话不用担心要负什么责任。这就是旅途中人的自由和随心所欲。你可以从一种身份里纵身一跃,完全脱离开现实生活,去尝试扮演无数角色的可能性。
后来,Frank对我说,那是我第一次笑。
可是,在我露出笑容的那个瞬间,我快乐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刻,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感觉已悄悄来到我身边。它是与陌生人邂逅所带来的隐秘而美妙的体验,充满无数可能性。在这个除夕的晚上。
可是,有谁见过我的除夕?谁又能够证明,我和那个叫Frank的中国男人,曾经在这里邂逅,并从尼泊尔到不丹,共同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七天的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