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个冬天,我都被同一个梦反复绕缠。我无法确定梦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我也无法把它完整地描述出来。它只在梦的世界里真实。一旦到了现实生活中,你完全可以把它看作虚构的场景。但它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令我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在我的梦里有一个无比广阔而真实的世界。那个世界,我一定亲身经历过。
我相信,梦是唯一可以在时间里进行逆走的工具,它正以一种强大的力量牵引我,带我走进某个真相。为了探求来自于梦里的那个真相,我必须锲而不舍。我得从家里走出去,出门去远行。
或许在一场旅行中,让自己投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去,会更容易释放我的梦,释放出梦里那个最真实的我。
这次旅行,我选择了不丹。出发的日子定在除夕。
这是我第一次去不丹。传说中的不丹王国,是世界上最后一片净土。早已令我心向往之。然而,不丹和中国还没有建交,没有直达的飞机。
我为自己设计了一条线路:从杭州出发飞拉萨,然后从拉萨飞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再从加德满都飞往最终目的地不丹。
和不丹一样,尼泊尔也是一个佛教国家。多年前我去过。我并不喜欢那里。空气污染比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要严重。
如果说,不丹是最后一片净土,纯净如天堂,那么,尼泊尔就是又脏又乱的地狱。然而,从中国出发去不丹,尼泊尔是必经之地。我无法绕开它。
2
杭州至拉萨的航班异常顺利。到了拉萨机场,却由于天降大雪,出现了飞机滞留的状况。对于飞机的延误或者滞留,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所有客人都在候机厅耐心等待。
足足过去一小时,广播告知,我们的航班已经到达机场。再过半小时就可以登机。我松出一口气,延误的时间不算太过分。
登机前我想去趟洗手间,正欲起身,一位留长发、戴着墨镜的男人快步朝我走来,一股寒气经过我身边。他应该刚从户外进来。候机厅里的空调还没来得及将他吹暖。
他问我旁边的空位是否有人。
我说没人。
他一屁股坐下来。
我问他,你也飞加德满都?
他点点头,说,是的。
我奇怪他居然这个时间点才来,要不是延误,飞机早已在空中飞行了。仿佛一切的拖延只是为了等到他。
我说,你运气真不错。
他说,是啊。
我朝玻璃窗外望出去,天空灰蒙蒙的,能见度很小。雪好像越下越大了,地上开始大量结冰。
我说,广播已经通知,半小时后可以登机。
但愿如此。他说。
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他说,但愿如此。意思是,他不完全肯定在半小时后能够登机这个事实。
我让他帮我看管下行李箱,我要去下洗手间。他头也没抬答应了。
或许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的,我们已把对方看作可以信任的人。我们看上去都不像坏人。至少我这么认为。
候机厅外雪花狂舞,刮大风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暴风雪凶猛地袭击着拉萨机场。天空更显低沉。刚降落于地面的飞机,迅速被冻住,落地的一部分和大地冰结在一起。
机场广播再次通知:由于天气原因,所有飞机停止起飞,请旅客们耐心等候。起飞时间,另行通知。
大雪还是妨碍了飞行,果然不能按时登机。候机厅里焦躁起来。许多旅客跑来跑去,一趟趟跑去检票口和问询处,咨询飞机的起飞时间大概会是什么时候。虽然他们自己也知道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这场大雪会在什么时候终止。
他一直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忽然对我说,你不用跑去问的,飞不飞得了,皆由天定。
我心里一惊,他早就看出我已经坐不住了。
我说,再等下去,恐怕天都要黑了,夜里更冷,我们会不会在机场过夜?
他说,难说。
后来我发现,“难说”和“但愿如此”,都是他的口头禅。对于某件事物难以肯定或不想正面回答的时候,他都这么说。
他说他叫Frank。
Frank?现在的人是否都喜欢为自己起个洋名。
他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罢了,叫什么都一样。
也是。在旅途中认识的人,都从各自的身份和角色中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今天遇见说不定明天就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面。对于一个旅途中人来说,名字确实不重要。
那么,我也不打算告知他我的真名。我报了个网名给他,蓝莲花,来自杭州。
他摘去墨镜,侧过身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从杭州来?
你到过杭州?我问他。摘去墨镜的他更显俊朗。眼睛不大,双眸里有一股清朗广漠的忧郁。这种忧郁猝然间出现在我眼前,如此熟悉。仿佛与他的初见,已经在我的梦里发生过。
不仅到过。他说。
难道你在杭州定居过?我兴奋起来,有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快乐。我问他在杭州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他平静地说,转过身去,重新戴上他的墨镜。
他的笑容很奇特,颇有些深长幽远的意味。他越是说什么也没做,我越觉得他肯定做过些什么。我并不是个凡事喜欢深究和刨根问底的人,但旅途中的寂寞和无聊,让我对他产生出追究的好奇心。
雪花仍在飘舞。
已是下午六点半。正是白天和黑夜交替的暧昧时光。拉萨是个天高地远的地方,天黑得比南方差不多要晚两个小时。雪光把大地照得白亮,但并不耀眼。是那种黯淡而混沌的白。
飞机在天黑之前是否还能够起飞?谁也不得知。但还是有人一趟一趟地跑去询问。滞留机场的焦急心情全都写在候机人脸上。何况又是除夕。所有人都想早点飞回家去过大年,跟亲人团聚,安享天伦之乐。
身边不断有手机响起,听见他们和家人的通话。所有的电话,都是盼着他们早点回去的急切心情。
我忽然责问自己,我原本可以好好待在家里和亲人一起,却非要一个人跑出来,在途中领受这该死的滞留带来的煎熬和焦虑。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非得选在除夕这个日子出行,像一个不小心染上自虐症的病人。除了听从内心的召唤,我已无药可救。
你也是去不丹吗?我问Frank。
话音刚落,我便觉出自己的滑稽可笑。我总是这样,说话全然没有逻辑性,习惯被自己的直觉左右。也许在潜意识里,我希望对方和我去同一个地方,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路同行。这当然是我的一厢情愿,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然而,意外在发生着。
我奇迹般地听到他说,是的,我也去不丹。
而他对于我先知先觉、自以为是的提问,却并不感觉奇怪。仿佛我的提问在他看来很自然而然。
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用同样的句式再次问他,你也是去旅行吗?
他摇摇头说,不是。
探亲?
不是。
那你去不丹做什么?我又变成了一个刨根问底的人。
他紧闭双唇,停顿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去找一个人。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脸朝着我的脸,虽然他戴着墨镜,我也知道他的眼睛并不和我对视。像是故意回避,又像是越过我正看向远方虚无的某一处。
你经常一个人出行?他看着我那只大而沉的旅行箱。他始终不正眼看我。那只箱子已拥有岁月留下的无数个磕磕碰碰的旧痕迹。
我说,你是否觉得很奇怪,一个女人选择在大过年的时节出行?
他不置可否,很轻浅地笑一下,不再多问。
幸好他没再问下去。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像是准备要对他作一番解释。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行为解释?意图何在?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了安抚人心,机场向所有滞留的旅客发放晚餐费,每人五十块人民币。看来很有可能要在机场过夜了。
还没踏出国门,就遇上如此漫长的滞留。此趟旅行一开始便不顺,真是令人沮丧。我的悲观情绪浮现上来。
五十块钱在机场只能买一个简单的盒饭。我讨厌盒饭的味道。邀请Frank一起去候机厅边上的咖啡厅就餐。
我们点了一模一样的两份套餐。荷香排骨饭配青菜炒萝卜丁,外加一碗蘑菇例汤。其实套餐的味道和盒饭也没多大区别。机场里的食物永远都做得潦草不地道,又极昂贵。好在咖啡厅里的座位和环境让人感觉舒适,对面又有一个人陪着,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他在用餐的时候,才把他的墨镜摘下,放在桌子一边。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有抬过头。哪怕我们面对面坐着,他好像也不正眼看我。即使和我对话,抬起脸来,他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别处。
他和别的男人很不同。和他在一起,有一种很明确的安全感。这让我对他的注视更大胆,也更放肆。反正他对我的注视,一概视而不见,或假装看不见。他五官端正,眼睛细长明亮,眼神中那抹广漠而飘忽的忧郁,有着难以描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与哀怨无关。蓄着些胡子。不知是故意蓄留,还是懒得剃它。他的额头高而开阔,一头自然卷曲的长发,全部梳向脑后。我平时不太喜欢留长发的男人,总觉得留长发的男人过于阴柔,又喜欢纠结自恋。而他给我的感觉却是阳刚硬朗又简单。他的皮肤略微有点黑,清瘦,健壮,但不健谈。外形和气质,看上去很有点艺术家的风范。但他并不复杂。我喜欢简单的人。
我也不能算是个健谈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我更喜欢选择沉默。我总是在这个世界上飘来飘去,行踪不定。我对我自己的生活无话可说。说什么呢?说些什么好呢?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必然成为矫情的证据,成为别人诽谤的理由。
我忽然噎着,注视着面前的剩菜剩饭伤感起来。今天是除夕啊,这一顿应该是年夜饭。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经过我很多年的淡化和无数次的漠然忽视,却仍然对它心存念想与眷恋。
我的念想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值得我去眷恋?我一次又一次地背井离乡去远方,去更远更陌生的远方,我到底想获取什么?我又在寻找什么?这些疑问一直潜伏在我内心深处,从不曾消失。它们像魔鬼,时不时闪身而出,命令我突然停顿下来,命令我一次又一次地审视自己。
在这个下雪的日子里,我再一次告别双亲。当我背上背包,拖起行李迈出家门,我不敢回头看。我知道我母亲就站在我身后,双手垂立,眼里盛满心疼和无奈。她已渐渐迈入老年,但在外人眼里,她仍不失优雅与得体。她每周游泳一次,每天至少散步一个小时以上。她吞吃大量的保健品,极尽所能地保持她轻盈的体态和健康。她拼尽全力拒绝自己发胖,拒绝让白发增生,拒绝衰老。然而,白发与衰老总是不约而至。
尤其这几年,她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无可救药的绝望气息。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一直以来的骄傲,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全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