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停下脚步,朝店铺里张望,那些挂于墙上的鲜艳的纱丽,和充满异国风情的各色衣物诱惑着我。我还喜欢那些神秘的器皿,用银和黄铜铸成,一路闪着耀眼的光芒。我很想走过去,捧在手里,摸摸它们,沾沾那些流光溢彩的快乐。可是,我不好意思拽着Frank陪我逛街。况且,他也不像一个会陪女士逛街的男人。
Frank走在我前面,我跟着他,不时停下来看看街两旁的物品,又追上他几步。他忽然回过身来,大声对我说,我们去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说的“别的地方”是指哪里,反正不会是在这条街上。看得出来,他对这条街不感兴趣。那些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切物件,对他来说仿佛都不具备任何的诱惑力。
穿过十字路口,我们挤到了马路上。行人真多,车道和人行道模糊不清。摩托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不断穿梭在车流与人群中随意停下来向游人招揽生意。
在加德满都,坐出租车不如坐摩的。摩的基本上可以横冲直撞,不用受堵车之苦。但是摩的只能带一个人,两人分开不方便,再说Frank没有手机,到了目的地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对方。
还是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儿。
Frank说,去大佛塔。
司机二话不说就往前开。尼泊尔是个神比人多的地方,供奉着各路神灵的佛塔和佛龛随处可见,那个司机拉上我们就走,怎么就这般自信?
对于我的疑问,Frank这样解释,我们是从国外来的游客,需要去参观的几个地方,司机心里大都有经验。只要是从游客嘴里说出来的大佛塔,司机肯定知道就是博达纳特大佛塔。
博达纳特大佛塔是尼泊尔最著名的古迹之一,安放着释迦牟尼弟子摩柯迦叶佛的遗骨。在尼泊尔,没有比这更大的佛塔,它应该算得上是全世界最大的复钵状半圆形佛塔。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以前来过?我问Frank。
Frank笑而不答,旁顾左右而言他,继续向我介绍博达纳特大佛塔的历史。
司机忽然回过头跟Frank说话,两个人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们说得显然不是英语。难道Frank听得懂当地的尼泊尔语?我忽然觉得Frank挺神秘,这个男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司机不断回过头来跟Frank说话,越说越起劲,以至于开错了方向,绕了很多路。车子在路边停下来。司机对自己刚才光顾着说话不小心开错了方向表示歉意。他建议我们将错就错,不如在这里下车。他往前方一指,说那儿就是巴格玛蒂河,是恒河的上游,每天都有印度教徒在这里举行葬礼,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要来这里参观。
Frank表示感谢,付了车费后,又和司机叽哩呱啦说了一通,两个人才依依惜别。
我有点纳闷,也有些生气。明明是司机带错了路,也不帮我们重新找回目的地,就这样把我们扔在别处,居然还收人家车费?
Frank说,这不是司机的错,是神的旨意和安排,是神引领我们来到恒河的上游,先参观巴格玛蒂河边的葬礼,再去参观博达纳特大佛塔。
真会自欺欺人,我不置可否。反正到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问Frank,你和那个司机是用哪国语言在交流?
Frank哈哈大笑,说,哪国都不是,是我们中国某地的方言。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是藏语!细一想,和我在西藏行走时听到的藏族朋友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在异国他乡,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压根没往那里去想,还以为是尼泊尔当地语言。
原来那位司机就是藏族人的后裔。他的祖先们当年历尽艰辛,翻越喜马拉雅山脉,来到尼泊尔发家致富。然而,这些藏族人真正能够融入尼泊尔的并不多,致富的梦想,最终也都落了空。从家里携带来的金银珠宝渐渐变卖完,最后都贡献给了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藏族人,在尼泊尔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
那么Frank,你又怎么会懂藏语,而且说得这么顺畅?你不会也是藏族人吧?
我上下打量Frank,觉得他像,也不像。从他的外表看,其实跟我平时认识的那些中国男人并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行为举止略有些不同。不,是很不同。包括他戴的那条绿松石项链,也让我觉得他应该是藏族人。他仿佛拥有一片与众不同的别样的精神领域。在那片领域里,他拥有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他自己,是我难以靠近、不可捉摸的另外一个Frank。
我们慢慢走向巴格玛蒂河。路上到处是垃圾,碎纸屑、果壳、烟蒂、尼龙袋,以及枯萎的黄色雏菊,随处可见。路边水沟里的水,黑而污浊,在炽热的太阳底下,散发出一阵阵刺鼻而奇怪的恶臭味。就在那些臭水沟旁边,盘腿坐着苦行僧,他们个个蓬头垢面,用油漆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体上涂满各种图案。
巴格玛蒂河边人头涌动,但却忽然安静下来。从河边走过的人,个个捂起鼻子,走得无声无息。只是经过的风,不时带起他们的衣裾。
靠河边坐着的,除了乞讨的苦行僧之外,大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神情凝重,盯着对面河畔印度教徒的火葬仪式,眼都不眨一下。整条长长的河堤,气氛静谧得令人窒息。
Frank在堤岸上席地而坐,面对着对岸正在焚烧着的尸体双手合十。我十分好奇,跟他一起席地而坐,心里莫名地生出些恐惧。我从没见过当众焚烧尸体的场面。我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像旁边的游客那样,拿出相机,想把这些场面拍摄下来,但又不敢按下快门。对死者心存敬畏。在中国很多地方,对着死者拍摄是大不敬的。
然而,Frank说,你想拍就拍,印度教徒不介意这些。对他们来说,生与死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他们把人的死亡,看成是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确实,这是我见过最平静的葬礼。没有悲恸,没有号啕大哭,只是平静地在火葬仪式中默默祈祷、告别。
他们的葬礼仪式,让我想到中国的一句成语:视死如归。印度教的信仰和习俗真正阐释了这个成语的意义:面对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这是一场露天举行的火葬仪式。有六具尸体同时在火化。据说,在这里,每天都会从不同的地方,运过来十几具、甚至几十具尸体在这里焚烧。
方形的火化台是石头做的,在河边一字排开,间距大概十几米左右。火化台上的木头,是死者亲属在为死者准备火葬前架上去的。遗体抬到火化台之前,需褪去衣服,沉进河水里,为死者净身,洗去尘世间所有的罪孽,然后把米和花撒入死者口中。再裹上白色和黄色两层布,抬回架好的木头上面。
体面的富人家,还会在裹尸布外面缠些鲜花。然后,由长子点火,家中亲属立于一旁,镇定自若。等尸体全部焚烧完,再将死者的骨灰和一些衣服和花朵,一并撒入河水里。他们相信死者的肉体,从此在尘世间消失。魂已脱离开躯体,无牵无挂地升入天国。
河堤上浓烟滚滚,尸体焚烧的气味令人窒息。几个小时过去,我开始头晕脑涨,再也静不下心。有点缺氧的感觉。想离开,换个地方去呼吸新鲜空气。
而Frank仿佛一尊雕像,他双眼低垂,紧闭双唇,没再说过一句话。他坐在那里,几乎是静止的。几个小时对他来说,就好像仅仅过去几分钟而已。
我催他离开。
他像被我唤醒似的,很恍惚地回过头看我一眼。那恍惚的眼神遥远而悠长,仿佛他和我之间隔着今生来世。
真该死!他应该戴上墨镜的。我宁愿他戴起墨镜,也不愿意见到他用这种恍如隔世的眼神看我。可是,我发现他离开中国,踏上尼泊尔这片土地之后,就再也不戴墨镜。
我们离开,仍然沿着巴格玛蒂河边走。其实也没走多远。只是暂时闻不到尸体焚烧的气味。河水的流动极缓慢,感觉像是静止的。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整条河流已经感觉它承载不动了。在这脏兮兮的浑浊的河面上,我甚至看见了一些漂浮着的还未来得及融于水里的死者的骨灰。
可是,就在这条河里,依旧有人蹲在河边洗衣淘米、沐浴洗漱。对这里的人来说,巴格玛蒂河是恒河的上游,河水最终汇入印度的恒河,是最神圣、最干净的水。
走过一座桥,一位年老的乞丐半躺在桥墩的转角旁边,头发和胡须粘连在一起。他的身下垫着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凉席上应该是他的全部家当:一口没有把柄的小铝锅;半把铁铲;一只有缺口的塑料桶;一个脏到没有颜色的空碗,上面搁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一包破布条一样的衣物,裹成一团堆在墙角里。他的身边依偎着一只黑猫,躺在他身边半眯起眼睛晒太阳,懒洋洋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Frank掏出几块饼干,放在那只空碗里。那只黑猫“喵”地叫了一下,像是在替主人表示感谢。
那乞丐缓慢地转过身,动了几下嘴唇,并没发出声音,只是朝我们浅浅地瞥上一眼,又低下头闭起眼睛晒太阳。他并不像其他乞丐那样,收到施舍的食物,会表示出某种相应的感激。也许每天每天,从这儿经过的行人不计其数,往他碗里或身边丢食物的也会很多,他早已见惯不怪,或者无动于衷了。
Frank却不这么认为。他说那老人应该不是乞丐,而是远道而来的苦行僧或者虔诚的印度教徒。他只是已经老到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了。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等待死神。
我心里吃了一惊,追着Frank问,等死为什么不回家里去等?在家里死,总比客死他乡好。
那是你的观念。Frank不以为然。他手往前方一指,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看来Frank以前还真到过尼泊尔。不然,他不会对这里的一切如此熟悉。他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湿婆神庙。
湿婆神是印度教的毁灭之神,也是重生之神。湿婆神的另一个名字是“帕斯帕提那”,“帕斯”,是众生之意,“帕提”是主的意思。“帕斯帕提那”,即众生之主。
帕斯帕提那庙附近,就像过年赶庙会那样热闹和拥挤。当地人在那里摆起各种小摊。吆喝声不断。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游客徜徉其中,脸上带着点儿猎奇的晃荡的神态。而来这里朝圣的人,走路像赶集,脸容肃穆、保持着全心全意的虔诚,目不斜视地朝湿婆神庙而去。
我们紧随着朝圣的人流往前走。这么多人,个个步履匆匆,急着去见湿婆神,不知是赶着去毁灭,还是去重生?
这座寺庙是印度和尼泊尔两国的印度教的湿婆神总庙。它背靠青山,面朝巴格玛蒂圣河。在圣河边参加完葬礼的印度教徒也都要来这里朝圣,为他们刚刚死去的亲人向湿婆神祈福,让他们早日重生。
湿婆神庙的山门是石头砌的,需要经过几十级陡峭的台阶。圆拱形的门楣上,刻着湿婆神和他妻子帕尔瓦蒂的彩绘浮雕。庭院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铜铸神牛雕像跪卧在长方形的石基上。很多人在对着神牛雕像跪拜祈求。
就在铜牛雕像的后面,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公元八世纪李查维王朝时期的国王贾亚·德瓦二世的赞美诗。这首赞美诗,是尼泊尔历史上最古老的诗篇。
随着人流在庙里转了一圈,我就开始觉得胸闷气燥。也许是印度香的味道过于浓烈刺鼻。再继续熏下去,我估计会窒息过去。
我使劲往外走,Frank跟在我身后。台阶旁边有一棵树,树下有可以坐人的石头,我在那里坐下来,脸朝着大树大口呼吸。
虽然外边的空气依然浑浊,但比起寺庙里面好了很多。况且我的头顶就是一棵大树,华盖如伞状——那是不是传说中的菩提树呢?
我居然忘记问。
我想Frank他一定会知道。只是,那天的他没有跟我说起那棵树,他坐在那棵树下,说他的故事——他朋友哈姆的故事,他终于开始讲了。
5
哈姆出生在西藏自治区樟木小镇的雪布岗村。是夏尔巴族人。入寺之后跟随他师傅改成藏族。
哈姆出生时,先出来的不是头,而是一条腿。接生婆惊慌失措。对接生婆来说,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事。她脸色铁青,和同样脸色发青的哈姆的父亲,站在院子里嘀咕了好一阵子。在大人和孩子之间,他们最终决定了让孩子活下来。
哈姆一出生就克死了他母亲。镇子上每个人都这么说。哈姆是个不吉利的人,一定是哪个克星投的胎。而哈姆的父亲并不觉得哈姆是个不吉利的人。他觉得每一个人的生死都是由上天注定的。每次他去墓地看望哈姆的母亲,他都会蹲在墓地旁边自言自语,请你保佑我们的哈姆平安长大,你再耐心等我几年,等我把哈姆带大,我就去那边找你。
可是,哈姆的母亲等不及了。在哈姆长到七岁那年,她便匆匆把哈姆的父亲带走了。他们终于在那边的世界团聚。
七岁的哈姆从此成了孤儿。他永远记得那个春夏交接的雨季,他父亲带着他去牧羊,在聂拉木的山路上遇到山体滑坡,父亲拼尽全力将哈姆推出去好远,大声对哈姆喊,快跑!哈姆!快往前边跑!羊群惊慌失措,四处乱跑。父亲驱赶着羊群,一块石头混着泥水飞快砸中了他的脑门。
好心的邻居帮哈姆把家里的羊变卖了,为他父亲举办了一个最简单的葬礼。但是没有人敢收留哈姆。全镇的人都认为哈姆是个不吉利的人,一出生就克死了他母亲,七年后又克死了他父亲。他们为哈姆指引了一条路,一直往西走,就能走到聂拉木县城,在县城旁边的山林旁边有座加噶多加寺,寺院里的人应该能够收留他。
哈姆离开了和父亲朝夕相处七年的家。
那时他好像并不太懂得什么叫悲伤。只是在他锁上那扇破旧的木门,背转身去的那一刻,眼泪却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