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响,一个人携着逼人的寒气推门进来。我抬起头,他已稳稳地站在我面前,温和地说:“麻烦您洗几件衣服吧!”没有张扬,没有傲气,话语中含着的尊重显示出他良好的修养。我不由地打量了他几眼:西服革履,气度不凡,白皙英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一种浓浓的书卷味悄悄地向我蔓延过来。我莫名地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和亲切。
我请他坐下稍等,给他开票。临走的时候,他关切地说:“早点关门吧,女孩家独自在外,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温热的感觉涌上心头。看惯了人情淡薄,我变得很敏感,一句关切的话,甚至一种温和的口气,都会令我感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第一次感到了心灵的温暖。
几天后,他来取衣服。儒雅俊朗的他玉树临风般往柜台前一站,我的眼睛立刻一亮。把衣服装好后递给他,却看出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拿起一张我遗落在柜台上的稿纸,缓缓念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抬头看我,忽然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很有雅性啊!”
我“哦”了一声,随口问道:“何以见得?”
他笑了:“你看你问的这句话,文绉绉的,还有那一笔娟秀又极有个性的字。那天晚上我进来时,你正在写日记,一个可以在都市喧哗中守着自己世界的女孩子,是不是很特别?”
看着他明朗的笑容,我的脸微微地有些红,心中涌起一种被人欣赏和理解的幸福。
以后的常来常往中,我们渐渐熟悉起来。我从闲聊中了解到:他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现在是公司的销售部经理。他的家在千里之外的南阳——那个走出了赫赫有名的卧龙先生的地方。他的名字叫程风。
程风的公司离我的小店很近,工作之余,他常到我这儿来。我忙的时候,他就静静地站在边上,含笑看着我忙碌。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往我身边一站,无形中我就多了自信,动作熟练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得几乎不像我自己。空隙中看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中全是赞许。寒冷的冬夜,他会陪我在红红的炉火旁静坐。一杯清茶在手,他会和我讲起他的过去。我这才知道,原来一身书卷气的他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少年家贫,为了读书,他很小就外出打工赚自己的学费,饱尝生活的艰辛。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有丝毫怨天尤人的味道。仿佛今天的成功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说,第一次见到我时,他就看到我身上有一种东西和他很相似,他说我从日记里抬头看他时,眼睛里有一种忧郁,让人怜惜。第一次读到我的文章,读完后他深深地叹息:“你真是被上帝放错了地方!”以后,他再带朋友来,就会这样介绍我:“我的朋友,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大家赞叹的目光中,我的骄傲一点点地长了起来。
是的,我变得自信了,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我都是那么坦然从容,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局面,我也能应付自如。我的心情一天天地明朗起来,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有了程风。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是出差?也许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许仅仅是因为工作太忙……我是个喜欢自然随意的人,一向不太过问他的事情。我们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我依旧在店里忙碌,依旧在晚上坐在炉火旁读书写文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泡上两杯茉莉花茶,摆好棋子,默然静坐。茉莉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是程风最喜欢的。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他手执棋子冥思苦想的神情。认识了他,我才知道什么是“棋逢对手”,每当我要输的时候,他就摆出长者的风范,有意让我几步。他要输的时候,我却步步紧逼,非杀他个落花流水方才罢休。他无奈地摇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存心杀我!”……小妹走过来,端起茶刚要喝,我惊醒似的一声断喝:“别喝!”吓得小妹前后左右看了我半天,吐出四个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有一次,我为一位顾客装衣服,衣服装好了,我却提在手里看着柜台的左前方发起了呆。那人急了:“小姐,把衣服给我吧,我赶时间呢!”我如梦方醒。是啊,柜台的左前方,那是程风常站的地方,我刚才分明看到,他就玉树临风一般地站在那儿,他的脸上,还是那么明朗的笑……
晚上,我冒着严寒站在街上,眼前车辆来往如流,到处灯火辉煌,这似乎是一个快乐的世界,可是我的心里却漫上一层轻愁,“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程风,他就是我一切结果的原因啊!
10天后,程风终于回来了。当他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时,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消瘦得那么厉害,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回来了!我看着他,眼里忽然一下子涌满了泪水……
程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悲似喜似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程风,他一定从我的表情看出了什么。这个修养极佳的男人,此刻面色惨白,精神颓唐。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默然对视良久,我终于问他。
“没什么。”他摇摇头,在我的对面坐下,仰起头,“我好像有些不舒服,你试试我的额头,看是不是在发烧?”
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我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是的,很烫,就像我热烈燃烧的心!
那一瞬间,我忽然一下子就懂得了程风。
程风仍然常来,但每次都来去匆匆,他告诉我他很忙。我并不在意,只要能常常看到他,我就知足了。
程风开始以销售经理的眼光和头脑帮我做一些吸引顾客扩大服务范围的广告策划,他还有意教我一些营销方面的知识,同时,他还在他广泛的交际圈里为我做免费的广告宣传,不断为我带来新的顾客。我的生意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可我却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程风他,有一天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程风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有距离的,假如我们注定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那么一场悲伤的戏剧又能说明什么呢?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既然上帝已经剥夺了我享受幸福的权利,那么我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虽然有些梦想是永远不能实现的,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可以有梦。我不想失去他,因为,是他帮助我找回了自信,是他给了我一季暖冬。
可他,最终还是离开了我。
那是个并不特别的日子,我远远看见一个人拿着一封信向我的店里走来——他是程风关系最好的同事。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出窍,整个世界都轻轻地飘了起来……
展开信,程风洒脱无羁的字展现在我的面前:
江雪,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知道这对你很残忍,可是——原谅我,我真的别无选择。现在,我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的感情,可以坦白地告诉你:那个冬夜,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你忧郁的眼神,娴雅的气质就震撼了我!你是那样的完美,以至于我无意中看到那副靠在墙角的双拐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和你联系在一起,同样经历坎坷的我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命运的残酷。
也许正是这种差距吸引我走近了你,当我感觉到你内心深处隐藏的自卑时,我决心要帮助你。在与你接触的过程中,我亲眼看到你一次次地超越自我,也一次次地被你纯真浪漫的天性和高出流俗的品格所震撼。而我不能回避的一个事实是:我爱上了你……我离开的那些日子,是回了老家——我要告诉父母你是怎样一位可爱而坚强的女孩儿,我要说服他们:我一定要娶你!可我没有想到,我顽固的父亲,竟以死来逼我……
江雪,当我再次回到你面前的时候,你眼中的泪水已经抒怀一切都告诉了我,可我能说什么呢?是的,你心里有的,我心里也都有,可我不敢说出那句话——我不配!我知道你并不要我什么,可我不能天天面对你来欺骗自己。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逃避。放弃了优越的工作我并不可惜,放弃了你,却是我一生一世的痛……
拄着双拐,我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落泪如雨。程风,程风,原来我是你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爱情啊!我把信撕成碎片,撒向天空,纷纷扬扬,这个城市里下起了第一场雪……
唯不忘相思
◎文/佚名
原来,刻骨铭心的不只是他吴子规一人呢,原来,为相思受苦的还有那春闺梦里人啊。
一
那年,夏家的樱花开得雪白一片,夏家二小姐夏青荷正偷偷躲在绣楼上看父母为自己选的夫君。
18岁的夏青荷出生于相府之家,江南的水孕育出如一朵出水芙蓉的容颜。15岁时,提亲的人踏破门槛,但夏青荷一直摇头,那些出身官宦的纨绔子弟哪里配得上如明珠一样的她?7岁研习书画,12岁弹得一手好的古筝,吹埙弄月的晚上,能把鸟儿引来歌唱,夏青荷是上天送给夏家的一份厚礼。青荷的父亲夏祖彦曾说,“我的女儿,我要亲自为她挑一个如意郎君。”
此时站在楼下的少年,是兵部尚书的儿子吴子规,他一袭白衫,谈吐儒雅,上至远古,下至今日,竟然无所不知。夏青荷写了纸条给丫鬟,让她传给老爷看,那上面写着:他只是善言谈,为父不妨考考他诗律书法可好?
青荷再低头时,楼下宣纸已铺开,先画了大朵莲花图,又让莲叶上有一支美丽的蝉,提笔落字时,夏青荷已是惊艳,那腕劲之妙,那字体之风,那柳体之秀,简直让她不能不说一个好字。当下她扭身羞答答走了,只对自己的娘说了一个字:好。
一个月之后,子规家下了聘礼,两家可说是门也当户也对,18岁的夏青荷与19岁的吴子规算得是朗才女貌。订婚宴上,两个少年第一次相见,虽然隔着竹帘,吴子规还是看清了帘内那闭月羞花之人,不由得心动,似千万只小鹿在心里撞着,于是唤书童拿砚来,掏出自己那一柄西湖绣扇,正面是一朵正要开放的莲,反面他想了想,写下五个字:已然多健忘。
把扇面交了夏青荷,夏青荷看了,不懂得,但还是看了喜欢,他是要忘什么?自己这刹那间的惊喜交加?还是要忘过去的岁月?
喜欢的,是那扇面正含苞欲放的莲。那莲,不正是自己吗?
18岁的少女夏青荷,把自己最新手绣的红肚兜交给吴子规,转身进屋,那上面,是一对如意鸳鸯。
二
婚礼,是订在隔年的春天的。
仆人们忙得四脚朝天,夏青荷是个挑剔之人,就连一双粉色绣鞋也要出个样来:那鞋面儿,要鸳鸯戏水的,那对鸳鸯,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鸳鸯要五色,彩玉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配景需如画,中间红莲花,莲心用金钱,莲瓣用朱砂。夏青荷是这样精心而喜悦地准备着自己春天的婚礼,那把画了莲花的扇子,因有了公子的题字,她更格外地珍惜起来,小心放在自己梳妆台上,每天要看上几百回吧,但他为什么要写“已然多健忘”呢?
夏青荷想,新婚之夜,她定要含羞带笑问一问自己的夫君。
离新婚还有一个月时,杭州城降了春天的第一场雨,那雨大得惊人,夹杂着电闪雷鸣,那一夜,吴子规家被满门抄斩,灭了九族。但吴子规那夜在灵隐寺上香,所以,逃过一劫。那夜之后,吴子规逃离杭州城,随身带着的东西,只有那夏青荷绣了鸳鸯的红肚兜。
第二天,夏青荷的父亲来到她闺房,夏青荷正亲手绣自己的鸳鸯枕头,一个愣神,却把针刺进了手指,血染红了那朵要开的莲花,父亲隔帘说:女儿,不要绣了,用不着了。
夏青荷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一个月后,面如死色,她以为,吴子规亦是被斩杀之人,她没想到自己命如此苦如此硬,还未婚嫁,就把夫君一家全部克死了。去灵隐寺上香算命,那已百岁的老和尚说,“姑娘,你红颜薄命,只能受青灯之苦。”一句话点通梦中人,夏青荷回家,跪别父母,只身去一个尼姑庵里过青灯岁月,娘哭着说:“哪有相府女儿出家的道理”?夏青荷冷静着一张脸:“我已心如死灰,如留我在家中,或再把我许给其他人家,我就是那秋天凋零的荷,是那青灯最后一熄火,马上就到人生的冬天。”
一席话说得父母眼泪横流,那时,又有官宦人家公子来提亲,亦有那风流倜傥的少年,夏青荷见也不见,手中那把扇,足以伴她青灯岁月。
杭州城樱花开得最灿烂的那年,20岁的相府千金入了空门,空灵师太为她剃度时看她青丝三千又浓又密,又看到她手里始终拿一把莲花扇,空灵师太说:“施主,你的尘缘未了啊。”
夏青荷的一滴泪,落在那莲花扇上,那朵没开的莲花,更加粉红娇艳,她未了的尘缘,就是那曾经让她魂牵梦索的少年吴子规啊。
三
此时,吴子规在金陵一家私塾里隐姓埋名做了人家的先生,他对天长叹:“夏青荷啊,今生我们是无缘,待到来世吧。”
三年过去,23岁的吴子规依然孑然一身,他不敢回杭州城,不敢探听夏青荷的消息,那相府的千金,想必已经做了哪个达官的夫人了吧?
手心里的红肚兜已经褪去了颜色,他想起曾经赠予夏青荷的那个扇子,不知夏青荷此时读懂了那句话的含义没有啊?
那下半句,就是“唯不忘相思”啊。
是啊,已然多健忘,哪怕灭门之恨,哪怕骨肉相离,但怎抵得那相思之苦?没想到一语之间竟然成了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