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一曲便去找她,发现她躺着便问她感觉如何,她只回答累了,然后起来陪他。他们谈着,可安多纳德却似乎很迷惘,对兄弟的问话一句也不回答,然后抱歉地对他笑笑说头疼得厉害,有点儿糊涂。而奥里维走后,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钢琴边看着集子,又不弹,只是随便捺了几个音,轻轻地,惟恐吵醒邻居,但多半的时候她不看谱子,只是坐在那儿遐想,她思念克利斯朵夫,因为他对她的怜悯,他对她心灵的理解,她觉得又快乐又悲哀,她的头疼得多厉害——她便这样静静地坐到深夜。
以后那些日子,她独自在卧室里,被一种感情搅得迷迷糊糊,虽然她避免那种感情,但它却如影相随,和她纠缠不清,像血在太阳穴中剧烈跳动一样,令她浑身难受——她终日做着浪漫伤感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分散注意力,她想出去遛达,但她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想到克利斯朵夫——虽然,她自己不肯承认,直弄到她实在累坏了。当她伤心地往回走,刚好看到约翰?克利斯朵夫走在对面,她毫不犹豫地向他招手。而此刻,克利斯朵夫也认出了她,他走下人行道想穿过街道,但拥挤的人群似乎故意和他们刁难,把她像草似地挤着,她竭力想冲出人潮却没有力量,就灰心了,放弃了挣扎,觉得有股神秘的力量阻止她和克利斯朵夫相会。既然是这样,那又何必再奋力挣扎呢?所以她退回去,不想再见他,况且,她又敢对他说些什么呢,做什么呢?而他心中又会怎么想她呢?想到这些,她便回家去了;而克利斯朵夫终于挤过来时,她已不见了。
回到家里,她影子似地坐在桌子前,既不脱下帽子也不脱掉手套。当心慢慢安定下来,她又为错过机会而苦恼,但想到克利斯朵夫向自己伸出手和他高兴的样子,她暗暗地感到欣喜。她独自坐在房间里,情不自禁地向幻想中的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他,这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仁慈的坚强生命;她满心柔情和愁苦,在半夜里向他喊道:
“救救我啊!救救我!”
她浑身发热,就点上灯,拿出笔和纸给克利斯朵夫写信——要不是病了,这个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这么做——她亦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只是想告诉他,她爱他。写到一半,她不由有点儿害怕,想换个口气,可热情却退下了,而且,她也知道,她根本不会把信寄出去的,更何况,她现在脑子空空一片像火一样发烧,千辛万苦也找不到词语来表达。她也根本不知克利斯朵夫住在哪里……而且,即使他怜惜她,他能做什么呢?……太晚了,她正如一只垂死的鸟拼命扑打,作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她又呆坐了很长时间,没法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等到费了全部的力量,她才勇敢地站起来,随手把信夹在一本书里,根本舍不得撕掉,——这时,她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已是深夜了,她打着寒颤,身子滚烫滚烫的,但她心里却十分平静!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回家后 ,发现安多纳德躺在床上,神志迷糊,便赶忙请来医生,医生诊断为急性肺病。
当安多纳德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便把早期的精神骚动归结于此,把近期惭愧的情绪放松了许多,最后还在精神较为振作的时候处理了一些文件,还写了一封信说请拿端太太照顾她弟弟。
医生对此毫无办法,因为病来得凶猛,而安多纳德的身子亦被困苦的生活完全折磨坏了,剩下的只有奥里维独自担心。
安多纳德自己倒非常镇定,她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她亦回想起自己的一点一滴的苦难,想到自己成功地救了奥里维,心中相当慰藉。但她又感激上帝帮了她的忙,感激上帝给了她这么多时间,使她能够完成任务,但对于现在叫她离开世界,又感到悲伤;虽然她已没有遗憾,要是叫她早一年离开,那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她根本不敢想,只有心存感激。
她虽然呼吸困难,可却不吭一声,只有在昏迷的时候像小孩子一样呻吟。这时她只要一见到奥里维,就满心喜欢,她不开口,只动嘴皮,要奥里维靠在她身旁,然后四目相对,她那么长时间地看着他,临了,她撑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抱住喃喃道: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贴身的圣牌,挂在兄弟的颈上,把奥里维托付给她的忏悔师。旁人觉得她把灵魂依附在奥里维的身上,把他当作了大海中的岛屿,与他融为一体了。而有时,她被热情和信仰的神秘激动,忽视了痛苦,在她的嘴上、眼里放出圣洁的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很快乐……”
但她的神志逐渐昏迷,在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当奥里维走近她并低下头来时,她还认得他,对他淡淡地笑着,眼睛里含着热泪,嘴唇翕动,低声叨念。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奥里维却听得很清楚——那是她经常唱的且两人都特别喜欢的一支老歌:
我会回来,我亲爱的人儿,我会回来……
接着她又昏过去……离开了折磨她的世界。
因为她平时感动了许多人,故连同一座屋子里,那些并不相识的人也对她非常同情。他们同时向奥里维表示慰问,而她的葬礼倒也不算冷清;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的家庭,以及她不知道却知道她的勇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有些同样受苦受难做散工的女人,街场上的小商人,都来表示哀悼。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便被拿端太太邀去了——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奥里维的一生中,只有此时才能承担这巨大的悲伤,只有这段时间他才不至于垮下去。他开始了新生活,处于一个集体中间,学校方面的琐事,求知的动力,各种考试,谋生,使他被动地向前,也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单起来,避开众人。为这,他曾经痛苦过,但正是这,他才被搭救,要是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还是追念姐姐,他很想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下来,但他没有钱,于是他希望周围关心他的人能帮他——可惜,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他只有借了一点儿,加上他自己的一点儿钱,租了个顶楼,把安多纳德所有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桌子及靠椅,把那房间作为避难所。每当他精神颓丧时,他便去那里,让姐姐的灵魂为他鼓起勇气;他在那儿呆着,想着她,长时间地盯着她那张小小像片——那是他们小时候一起拍的。他向照片倾诉着,哭着……他想追问她到底在哪儿?只要她在,纵使天涯海角,他也要用所有的热忱和十二分快乐的心去找她;不管是要爬山涉水耗多少时间,他也要去——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再和她在一起——可他现在束手无策,他感到是多么的孤独;失去了她的爱和安慰,他的人生是多么的苍白——他对付人生的手段又那么幼稚!谁要是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到相濡以沫的温情,尝到过那最真的欢乐——那苦恼却永恒的快乐,谁就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对于一般怯弱而温存的灵魂,最大的不幸是得到过最大的幸福。
初涉人生就失去至亲固然悲痛,但还是不及以后由幸福走向不幸那么残忍。奥里维正值年青,虽然有悲观的顺向,又遭人生不幸,但他毕竟要生活下去,奥里维相信布勒尼一带的信仰:夭折了的青年的灵魂会在故居飘浮,直到应享天年终了的时候。故他认为姐姐的灵魂有一部分在他的身上,隐约相信安多纳德还在身旁——正如她所言的一样;她托生在他的心上,且会继续在他的身旁长大。
奥里维把安多纳德的文稿书信全翻了一遍,虽然安多纳德不是一个喜欢描写自己的人,因为坦白思想会让她害羞的,但她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事——一些日期,记了些她全保留在心里的或喜或悲的琐事。当然,那些全是和奥里维有关的,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却留下全部奥里维写给她的信。不幸的是,奥里维认为姐姐永远不会离开自己,温情的泉源永不干涸,永远可以温暖他,所以,她给他写的信差不多全弃掉了,现在,他后悔不迭,恨不得把当初的爱重新汇聚起来……他随便翻起她的一本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草草写着:“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拼命吻着那张再也不能见到的脸,他激动得快要晕倒了。从那天起,他翻过所有的书,一页一页搜索她留下的心腹话。他发现了那封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发觉了她心里那隐藏的情愫——他第一次窥见了他几乎从未想过的感情生活,体会到了被他忽略只好求助于陌生朋友的悲苦心情,他还从信稿上知道他们见过,克利斯朵夫对姐姐很好——当然,详情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因此才萌生了对那个音乐家的爱。
因为奥里维本来就喜欢克利斯朵夫,现在,又知道姐姐爱过他,这一下便有一种对克利斯朵夫说不出来的好感。他认为自己爱克利斯朵夫便是爱安多纳德,故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找他,靠近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会失败后,便退出了巴黎的社交圈,谁也不注意他了。几个月后,当奥里维走在街上时,他碰上了大病初愈、脸色苍白憔悴的克利斯朵夫,可他却没勇气同他说话,只好远远地跟他回到他的住所。他想写信给他,却不知该写什么好;奥里维身上融合着安多纳德的东西;她的爱情、她的贞洁,这一切,深深地感染了他;一想到姐姐爱过克利斯朵夫,他就羞怯,仿佛他是安多纳德似的。而另外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安多纳德,但他却犹豫不决——安多纳德阻止了他。
最后,他们去了同一个朋友的晚会,克利斯朵夫终于注意到了他——那一晚,安多纳德一定和他同在,因为奥里维只是远远地站着,什么也不说,只是远远地望着他。而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里一眼便看到了安多纳德——也正是突然浮起的安多纳德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奥里维走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去的人的凄美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