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纳德却因为体力关系而不愿加入这青年人的团体,经过多年的辛苦操劳,她已经身心交瘁了。虽然她的疲劳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没有使她瘫痪,但她觉得她完全和社会隔离了……她不能再回去了,那些谈话、喧闹和所关心的小事令她厌烦。她不愿这样,很想学他们一样去关切他们所关切的,和他们一起笑……可是她办不到,她的心仿佛死了。晚上她就关灯静坐在房间里,听着奥里维在楼上搞他谈情说爱的玩意儿,听他和女友们的闲聊、玩笑,直到他反复地同她们道晚安,她才在迷惘中醒来。那时她在黑暗里露出微笑,起来开灯,兄弟的笑声使她振作了,而奥里维经常在事情过后才会觉得懊丧,不停地埋怨自己。
在十月的云雾之下,自然界的颜色慢慢地褪了,白雪已覆盖了高峰,平原上雾气迷蒙,游客们一个接一个走了。而看到朋友们离去——虽然是和他们毫不相干的朋友——他们依旧是那么伤感,尤其在看见那么恬美的夏季就这样离去,格外令人伤心。一个阴霾的秋天里,姐弟俩在树林里散步,他们一声不出瑟缩地依偎着,裹紧身上的大衣,紧握着对方的手,黯然神往;树林的深处,一只孤单的鸟发出哀鸣,也许,它也觉得冬天快来了,而一阵阵缥缈的羊群的铃声,穿过浓雾隐隐传来……
他们落魄地回到巴黎,而安多纳德的身体再没好起来。
快开学了,安多纳德把最后一笔积蓄给奥里维置了被服。为此,她还卖了些东西,他以后会给她的,那些东西根本不用计较,更何况,奥里维上学去了,她也不需要多少钱……但她始终不敢想象他走后的情景,她一边缝衣服,一边细细地缝进自己全部的爱;她预感到,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为兄弟做事情了。
分别前的那几天,他们难分难舍,哪怕一秒钟也要在一起。而最后一个晚上,他们睡得很晚。安多纳德坐在家里惟一的一张安乐椅上,而奥里维则偎在她脚边,样子讨人怜爱,围着炉火,对于安多纳德来说那也许是最后一次亲密。她的心中十分悲苦,而奥里维则对学校的新生活充满好奇和担心,面对姐姐,他比以往更加温柔;他天真地撒娇,显得那样可爱。他坐在钢琴前再次为她弹奏莫扎特和格路克的作品——那种缠绵的意境正是他们过去生活的缩影,而安多纳德却被其弄得更加悲伤。
终于要分别了,安多纳德把奥里维送到学校,又孤单地回家。但这次的分别却和以前不同,上次是她作主,想回来时便回来,而这一次则是她呆在家里他出去,似乎是永远的分别了。但可怜的她并未多想自己,出于母性的关怀,她更是关心弟弟面对的一切。是不是有人会欺侮弟弟?还有那繁琐的小事会不会把那个天生懦弱的弟弟挤垮?但也正是这样关心,令她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寂寞;而且促使她决定第二天去探访弟弟。但她早到了一刻钟,奥里维对她很亲热,但满心全是那些新奇的事物,而经过几天后,他逐渐冷却下来。她问他在校会不会烦,他却说一点儿也不,这可令安多纳德心痛,因为对她而言,弟弟是她的生命,但她又马上责怪自己的自私,她明明知道,人生如没有目标的话,那是很荒唐的,很没趣味的,但知道又有何用呢?十年以来她把自己的所有一切都奉献出去了,现在生活没有了目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努力做一些事:读书或听音乐,读那些精美的文章。可是,没有了奥里维,一切多没意义啊!——倘使一个人不能拿所爱的人的眼睛去看,美的东西又有何用?美,甚至于欢乐都是显得十分空洞和无意义!
她独自呆着,不胜悲苦的情绪围绕着她,使她懒得点炉火,亦不上床休息,只是迷迷糊糊地沉浸在幻想中。她重温过去,怀念去世的父母,想到没有爱情的青春,那些美丽的光阴,而此时,一些疑虑,出现在她脑海;巴黎自私、享乐的城市气息折磨着她虚弱的心,有时竟会引发一种狂乱的气息,她再也不能工作了。这个惯已早起的可怜人竟然睡到中午,同时减少了饮食,甚至有时什么也不吃,只有兄弟放假回家——星期四下午和星期日一天——她才勉强装得快乐健康。
而奥里维还是没有察觉,他正处于青春的某个时期,对于以前经历的温情很冷漠,他对新生活太感兴趣了,无暇注意姐姐了。他的心完全被热情和希望迷惑,奥里维总是沉浸在一种荒唐的单相思中,有时很想向安多纳德倾吐,但安多纳德却不知他的心理变化,只看见他离她日益疏远。而每次回家,奥里维完全被姐姐的那种殷切的关怀,弄得冷冰冰的,把倾吐的欲望马上收回去。有时,他对她的关怀只是淡漠的“是”或“否”,更有时讲些粗暴的话让她伤心——但他跨出门后,又后悔起来,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但念完后又撕了——但这些安多纳德并不知道,只以为他不再爱她了。
然而,她还有一段快乐时光,至少使年青的感情再次涌流在心中,使她的心又复苏起来,又充满了对爱和幸福的渴望。当然,以她那种安静的性格,这只会让她用更深的沉默来掩盖心烦意乱。
那是他们在夏德莱戏院听音乐——奥里维在一份小杂志上担任评论员——他们就有了特权避开讨厌的人群坐到较好的位置。那天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出场,尽管他们不认识这位德国音乐家,可安多纳德一见他,心立刻狂跳不止;她的心早被生活的烦恼所占领,而且她是个理智的法国姑娘,不愿接受无任何希望的感情。虽然如此,她心中仍有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许多温柔的情愫,她平日里根本不敢去面对、正视它——因为她控制不了的那种热情令她相当害怕——但这次,她不由心潮澎湃。
等到心情略为安定时,她借弟弟的戏剧镜瞧了瞧克利斯朵夫,一下子便认出他孤傲的神情——安多纳德说不出话来,浑身冰冷,眼看着穿着不合身礼服的克利斯朵夫受观众的奚落——大家本来就不喜欢德国艺术家,而他又在弹一些沉闷的音乐。在一段较长的曲子后,他又弹了几个钢琴曲子,群众开始起哄,不耐烦地听着,最高一层的楼厅上还有人高声说着不中听的话,引起人们的哄笑。克利斯朵夫突然停下来,用一只手傲慢地弹起《玛尔勃罗上战场去》的调子,一边轻蔑地说:“你们只配听这个!”开始,群众没有反应过来,安静了一会儿,但他们马上哄闹起来,要求克利斯朵夫道歉——以表达他们怒不可遏的态度——也许这是真的,但说趁机放肆一下更合适一些。
安多纳德似乎被吓坏了,一下子没了力气,手指抽搐,抓着手套。从最初的音乐起,她就觉得要出事,感觉到群众的恶意在蔓延,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越来越恶劣,料到不等到结束便会发作。果然,所有的一切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在克利斯朵夫愤然地指责他的乱哄哄的观众时,他们的目光碰上了。可那时的克利斯朵夫被愤怒和狂乱的情绪冲昏了头——没认出她,或许是他早就忘记了她,接着,他便转身走了。
安多纳德想喊他,但由于情绪过分激动令她没法开口,等看到弟弟亦在身边分担着她的情绪时,她才松了口气;奥里维极有音乐天赋,只要是他认定美的东西,他便不受大众的约束,而且用全部热情去维护,听了克利斯朵夫交响曲的开头几拍子,他便觉得伟大,仿佛是一股自己前所未有的激情激励着他,他用很热烈的却很低沉的声音赞叹着道“啊!多美啊,多美……”
当姐姐的听了,觉得非常感激。当交响乐奏完后,他们热烈鼓掌,对抗议声表示愤慨,而在骚乱的时候,这个羞怯的孩子竟然站起来,朝那些哄闹的人说克利斯朵夫是对的,而他们是无知的,为此还差点儿打起架来。他的声音在喧杂声中又是何等地微不足道,人们用粗话骂他,安多纳德见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费的,便拉他坐下,但他终于坐下后,依旧咆哮道:“丢人,丢人,这些蠢货!”
安多纳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奥里维以为她对那音乐无动于衷,便疑惑地问起:“安多纳德,你不认为很动听吗?”她点点头表示感受到了,但却失魂落魄,心里难受死了。当另外一支乐队出场时,安多纳德突然站起来说:“走吧,我讨厌那些低俗的人!”
他们匆匆走出去,在街上,奥里维兴奋地说着,握着安多纳德的手,而她却一声不吭!
后来的一天,奥里维拿着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走进来,她随便一翻开,看到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 “献给那个被我牵连的女子。” 她心里一动,放下曲子,叫奥里维弹,而自己却悄悄走回卧室里。而奥里维因喜欢这新音乐,马上弹了起来,却没有注意到姐姐的情绪,安多纳德坐在隔壁,强作镇定,突然翻找出她的小帐簿查看日期——虽然她早就确定离开德国的日子及与克利斯朵夫共同看戏的日子是同一天。她竭力压着内心的狂跳,她躺在床上,脸红红的,合着手放在胸部,听着那心爱的音乐,快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头这么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