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考试,奥里维对于是否能考取,恐惧到心惊胆颤的地步,他宁可自己病倒也不愿参加考试,但笔试终于通过了。不过接下来酷热的季节里的等待真令他们恐怖,到了七月下旬喧哗吵嚷的人们才批阅作文题,在奥里维公寓附近,到处是喧杂的人群:杂耍摊、汽枪的打靶声、木马打转的声音以及蒸汽呼哧的响声,这一切令他们头昏脑胀、不得不关上窗户。在房内他们也要掩着耳朵,逃避着窗外的噪音,结果它们依然钻进窗缝到屋里来,令他们痛苦不堪。
笔试及格后进行口试,虽然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但她还是偷偷地去了。在门外,她比奥里维更加担心,比他更恐惧;他口试中回答的话令她心焦,没有回答的话更令她发急。
最后揭榜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榜是在巴黎大学文学系的走廊里,他们一同去。在路上,他们想,如果结果不尽人意,那他们会宁愿留有那段有希望且提心吊胆的日子的。还不到巴黎大学,两个人的腿都被迫切的心情吓软了,连勇敢的安多纳德也忍不住说:“哎,走慢些啊……”
奥里维望了望姐姐,姐姐强颜欢笑说:“咱们在这张凳上坐坐吧?”他简直不想去了,但过了一会儿,安多纳德握住他的手:“没关系,弟弟,咱们走!”
他们开始找不到那张榜,找了几张也没有发现耶南。终于看到了,他们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他们终于相信:他,耶南,被录取了!他们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两人立刻跑回家:她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的手,而他则全身靠在她身上,连蹦带跳地跑着,周围的一切都不在意了,他们只是嘴里叫着:“我的弟弟!”“我的好姐姐!”他们穿过马路时差点儿被马车轧死!
回到家里,他们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弟弟的手,跪在父母的肖像旁边,两人同时落泪了。
晚上,安多纳德做了一桌精美的晚餐,可两人都吃不下,只有奥里维像儿童一样可爱;一会儿在姐姐的膝下,一会儿又坐在姐姐的膝上,像小孩子一样撒娇,他们什么也不想说,因为累到了极点——都快乐不起来,九点不到,他们就都进入梦乡了。
第二天醒来,安多纳德虽然头痛得要命,但终究去了一块心病,顿时觉得可以自由地呼吸一回;她终于救了他,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的未来也有了依靠……多少年来,他们终于能偷懒一下;到中午,他们依旧躺在床上,彼此读着信,而起来时,同时发现彼此的脸喜气洋洋,他们笑着,打着飞吻,一会儿又睡着了,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满心温柔。
安多纳德一直在暗中攒钱,现在弟弟考上了大学,学费是公费,出来后生活和职业有了保障,故在录取的第二天,她决定动用那笔积蓄,为奥里维和自己辛苦几年而放松一下——到瑞士去度假。奥里维一听马上兴奋地叫起来,而安多纳德也很开心——因为弟弟开心——而且能看到阔别多年的田野了!
旅行的那天,已是八月中旬了,旅行的准备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并为他们添了无穷的乐趣,他们并不习惯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没睡沉,而在火车上那一夜他更睡不着,他不停地担心赶不上火车。他俩在混乱的人群中拥挤着抢上了二等车厢,里面拥挤得几乎不能呼吸。而奥里维在车上更加担心,他怕搭错火车,一路上留心听着站名。火车的震动却使安多纳德的头摇晃不定,车顶暗淡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奥里维吃惊地发现她的脸色大变,眼睛深陷,嘴巴很疲倦地张着,脸色腊黄,也有了些皱纹,深深地刻着生活的磨难。这令奥里维吃惊不小,的确,安多纳德太累了,她很想休息几天,但又怕弟弟扫兴,硬是强作精神,相信自己只要在乡下稍加休养就好了,谁知……她感觉到弟弟那双年轻、清澈明净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充满了强烈的关切,便勉强一笑;当奥里维惴惴不安地问她感觉怎么样时,她握住他的手,表示很好——只要有爱的表示她便充满了活力。
在多尔和蓬塔利哀之间,曙光一照到苍白的田野里,田野便充满了活力。这吸引了姐弟俩,他们一同欣赏那灿烂的太阳——像他们一样逃离了肮脏油腻的巴黎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在一层乳白色的雾里打着寒噤,而路上景色怡人:村里的小钟楼,天际那蓝色的山痕;而当火车偶然停下时,清风又送来了悠扬的早祷的钟声,铁路的远处,一群神气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一切,令他们觉得像渴坏的人饮了甘泉般分外快乐。
清晨,在瑞士的关卡换车,因为一夜未睡,他们觉得有点儿恶心,当清晨的潮气包围过来时,他们顿时精神了不少;四下一片静寂,周围的草原气息扑面而来,沁人肺腑,像一条小溪似地沿着你的喉咙流到你的心中。大家在露天里摆了一张桌子,喝着咖啡和带酪的牛乳,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随后,他们搭上了通往瑞士去的火车。车上的设备很新奇,他们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可安多纳德实在太累了,那些美妙的东西——她的心爱的大自然一点儿也不能使她高兴,她只为那时时刻刻的不舒服弄得心里烦躁,她埋怨着自己,勉强提起精神,而看到兄弟天真的快乐就觉得心安……
他们在土恩停车,准备换车到山里去。可是在旅馆里,安多纳德病了。这令奥里维很难过,赶忙去请医生——这又从那微薄的积蓄里去了一笔,对他们的影响委实不小——医生说她没事,只是操劳过度,休养一段时间便行了,这个消息令他们非常安慰,毕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可要继续旅行却是不太可能了。他们在旅馆住下了,可走了这么远却只能住在旅馆里,令他们相当痛苦,安多纳德便要求弟弟出去散散步。这样,奥里维去观赏了阿尔河的绿波,远处白色的山峰在云间若隐若现,他感到快乐极了,却无法独自享受这快乐,便赶回旅馆向姐姐描述一番,安多纳德见他如此早回来,便劝他再出去,他却像从前听音乐会回来后那么说:
“不,那么美的景致,我不想独自欣赏……”
这种情绪他们是时常有的。只要两个人不在一块儿,他们仿佛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似的,而这种情意却令两个人很舒服。安多纳德畅快地睡了一觉,决定第二天清早走,不告诉医生,省得他阻拦;而清新的空气和共同玩耍的快乐,使他们根本没想到会带来严重后果。第二天,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临着土恩湖的什皮兹附近的一个小村庄。
他们在一个小旅馆住下,一呆便是三四个星期,安多纳德始终觉得不舒服,但看到小弟弟的快乐便感到相当慰藉。而奥里维一方面担心姐姐的健康,一方面被那美景所陶醉,故当他听到姐姐说很好时便全心沉浸在那美景之中了。
有的时候,奥里维会忍不住拉着姐姐出去散步,安多纳德亦很想去,但不过二十分钟,她就感到喘不过气来,心脏要跳出来了。于是奥里维只有独个儿向前,但他却总是惹她担心,因为即使是攀登并不陡峭的山,她也会为他揪着心,等他回来后才能放下心来。要不他们会到处逛逛;她拉着他的胳膊,缓缓前行,交谈着,而他却一边笑,一边计划着他的将来。而在半山腰,他们可以看到白云倒映在静止的湖面上,小舟亦飘浮于其中,远风送来一阵牛羊颈上的铃声和干草树脂的香味。于是,沉浸于其中的他们共同梦想着他们的过去、将来和最渺茫的现在。有时,安多纳德完全被奥里维的小孩子气感染了;跟他逗着玩耍,倒在草丛中笑闹,而有一天奥里维居然看到她像小时候一样憨笑着:无忧无虑,像泉水般的透明——那是很久没听到过的了。
但往往,奥里维忍不住要独自走得远些,即使在旅馆里,他也往往把她丢下,因为同寓里有些青年男女,虽然奥里维不会交际,却被那些更活泼的青年女子所吸引——他没有几个朋友,只认得一些粗俗的同学和他们的情妇——慢慢地,他终于加入了他们的团体。这个年青的小灵魂,虽然天生孤僻,却有一颗多情、纯洁而感性的心,经常迷醉在女性温柔的眼里。因为需要爱与被爱,无意之中带有一种阴柔的美,很自然地说些亲切的话,表现他天生富有同情心。虽然孤独的习惯给了他明智的心灵,他能看穿人们的虚伪,但无论怎样,他的生命有一种温情,对人类并不挑剔。所以,他对他们总是和和气气的,他懦弱,天生讨人喜欢;他们对他所有的缺陷都能谅解——但根本的德性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