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邻居的少妇,即为克利斯朵夫开门的那女子,住在一起,经常有争吵。她爱着爱麦虞贤,照顾他,替他抄写作品,或是记录他念出来的文字。她人长得不怎么样却感情骚动,出身平民,做了很长时间的纸版女工,又当过邮局职员。平淡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穷苦工人的环境中过的:身体与精神受着压迫,工作环境混乱,从来不得清静,心中的小天地总受外界的干扰。脾气高傲,对于真理抱着一种模糊的信仰和虔诚的热忱,她熬到深夜,有时甚至没有灯光,在月光下抄雨果的《悲惨世界》。她遇到爱麦虞贤时,正是他穷因不堪连她都不如的时候,从此她爱上他。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情,所以她紧抓住不放,但爱麦虞贤却认为她的衷情反而是个负担,只是勉强容忍她,看到她矢志不渝的忠诚,他很感动,知道她是忠实的朋友,她珍视他如同生命一般。但他难以忍受的是:他需要自由、孤独;她时常哀求他注意到她,他就更加厌烦,对她恶声恶语,只差没说:“滚开!”尽管他并不能结识上流社会的好,却无法容忍她的丑陋和毛手毛脚。他心里爱慕高雅,喜欢上流社会的女子;不料她们和他对那个女朋友的感觉一样地对他。他勉强对她表示好感,心里却不乐意,或者是常常控制不住地爆发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淹没了。他没有办法,他怀着仁慈竭力想善待别人,同时却又无法控制地想伤害人家。这种内心上的冲突,和他明知结果对自己只有害处的感觉令他十分恼火。这种怒意发作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便得当替罪羊了。爱麦虞贤本能地对克利斯朵夫有两种反感,一种是以前就存在的妒忌;一种是由激烈的民族主义引发的。
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极清楚。但因年纪大了,阅历也多了,他决不会气愤。虽然这种民族的傲慢让人难堪,克利斯朵夫认为那是爱国心在作祟,因而他并没有不愉快。神圣的感情即使过了头,他也不想去批驳,并且所有民族都有这种自命不凡的特征,这也有利于整个人类的发展。他和爱麦虞贤不和的原因当然不少,但只有一点让他真正难受,便是爱麦虞贤尖着嗓子说话,使他听起来大为受罪,连脸都在抽动,他尽力不让对方察觉,让自己只听音乐忽略乐器。残废的诗人经常说起为其它胜利作先锋的精神胜利,征服天空,煽动民众奋起的“飞翔的上帝”,像伯利恒的明星一样引着他们执着地飞向无边的空间,或走向未来……那时可怜的驼子就带着一种悲壮慷慨的表情。但在这种庄严的境界里,克利斯朵夫看到了危险:这太过迅疾的步子和这个新《马赛曲》愈加嘹亮的歌声将会把民众带向何方,他已经预感到了。
这些悲观的念头,克利斯朵夫难以说出口,稍露口风,爱麦虞贤已经不能忍受,他怎敢再去尝试?但即使这些思想被他深埋心中,爱麦虞贤也知道他的想法。而且他还隐约地觉得克利斯朵夫比他更有远见,因此他更加气恼。青年人绝对不能容忍他们的前辈强迫他们看二十年以后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当然也对他的念头十分清楚,他对自己说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他也是对的。一个人应当对他所信的坚定不移,我决不能阻碍他对于未来的信仰。”
但只要他来了,他们的精神上就会骚动。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尽管彼此都尽力控制自己,结果总是这个压倒那个,被压倒的则因屈辱而十分恼火,爱麦虞贤脾气本来就比较骄傲,克利斯朵夫的经验与性格都比他优越令他十分痛苦。也许他还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对克利斯朵夫产生感情,因为事实上他已经在慢慢喜欢他了。
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总结了一下这几个月的收获。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昙花一现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与作品反映在平庸人的心中而变模糊了,或变成漫画,心中真不是滋味。他很希望某些人能够了解他,无奈他们不喜欢他,他试图接近他们,他们简直不怎么理他,不管他怎么想加入他们,做他们的盟友,可始终不被接受。似乎因为猜忌和自尊,他们不愿接受他的友谊,宁要把他当成敌人。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的一代像潮水一般地涌过,自己没被卷入,下一代潮水不接纳他。他并不惊异自己的孤独,他一辈子都很孤独,但他相信在一次新的尝试以后,可以毫无遗憾地回到瑞士去了。他心中还有一个想法,最近越来越强烈: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很想回到家乡去终老。那边他已没有熟人,也许从精神上说住在那边比住在这外国的都市里更可怕;但家乡毕竟是家乡,你不用苛求和你血统相同的人思想和你一样。大家暗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都能感悟天地这部大书,彼此心里也讲着同样的话,有着同样的心声。他平心静气地写信给葛拉齐亚,告诉她自己的失意,说他想回瑞士去,还用开玩笑的口气请她批准,定在下星期内动身,可是他在信尾补充道:“我不想走了,行期延迟了。”
克利斯朵夫对葛拉齐亚当然十分信任,跟她无话不谈,但心底总是还有些属于自己的不想说的东西,那是些不单属于他,也属于那些亡友的回忆。所以他从未对葛拉齐亚提起过奥立维,这种保密并不是故意的,而是他觉得不知该怎样向葛拉齐亚提起奥里维,她和他并不认识啊……
那天早上,他正在给他女朋友写信,有人敲门了。他一边去开门,一边因为来人打搅他而咕哝着。来人是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要求见克利斯朵夫先生。克利斯朵夫极不情愿地让他进来了。这孩子黄头发,蓝眼睛,眉清目秀,身材削瘦并不太高,他站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有点儿害怕,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等他定了神,他抬起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冲着这张可爱的脸笑了,孩子也笑了笑。
“说吧,来做什么呢?”克利斯朵夫问。
“我来……”孩子又有点儿慌乱,脸红了,不吱声了。
“没错,你是来了,”克利斯朵夫笑道,“可是你来这儿有什么事?你看我呀,难道你害怕我吗?”
孩子又笑了,摇摇头:“不怕。”
“好极了!那么说说你是谁?”
“我是……”
他又停下来,好奇地扫视屋子一遍,一下子看见克利斯朵夫的壁炉架上放着的奥里维的照片。克利斯朵夫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说啊!勇敢点儿!孩子。”
孩子就说:“我是他的儿子。”
克利斯朵夫十分惊骇,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手抓住孩子,把他拉到身边重新坐下,他紧紧地拥抱那孩子,他们脸对着脸快碰到一起了。他一直看着他,不停地说: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他突然捧住孩子的头,吻他的额角、眼睛、腮帮、鼻子、头发。孩子见他这么激动有点儿害怕,心里不舒服,从他怀中挣脱了。克利斯朵夫放开手,捧着脸靠在墙上,过了一会儿。孩子直退到屋子另一边,等克利斯朵夫再次抬头时,脸色已恢复平静;他亲切地冲着孩子笑:“吓到你了?啊,真对不起……你瞧,我这么爱他。”
孩子不作声,心里还在害怕。
“你长得真像他!”克利斯朵夫说,“但我又不认识你,是哪些地方不一样呢?”
他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
“没错,我记起来了,你叫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你多大了?”
“十四岁。”
“十四岁!呵!时光飞逝啊……一切都还像昨天刚刚发生呢,……你那么像你父亲,一样的脸,可又确实不是他,眼睛颜色相同而目光不同。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嘴唇,声音却不一样。你更健壮些,腰背更直,脸蛋圆润,也很爱脸红。你过来坐下吧,咱们谈谈好吗?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自己。”
“噢,你自己吗?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有人跟我讲起您。”
“谁?”
“母亲。”
“啊,你到我这儿来她知道吗?”
“不知道。”
克利斯朵夫顿了一下儿,又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在蒙梭公园旁边。”
“你是走来的吧?路挺远的,你累了吧?”
“我从来不觉得累的。”
“好极了!伸出手臂来让我瞧瞧。”
他拍拍乔治的手臂。
“好小子,长得真壮……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到要看我呢?”
“因为我爸爸喜欢您。”
“是她……”他改了称呼,“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
“是的。”
克利斯朵夫微笑了一下儿,心里想:“她也嫉妒!……他们俩那样爱他!他们干嘛不早告诉他呢?……”
然后他又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看我呢?”
“我早就想来了,可是我想你可能不想见我呢。”
“我不想见你?”
“好几星期前,在希维阿音乐会上,我看见你了,那时我和母亲在一起,和你只隔几张椅子。我对你敬礼了,你却斜着眼睛瞪了我一下,皱着眉扭过头去,没有理我。”
“我,我看见你了吗?可怜的孩子,你认为我?……唉,我没看见你啊!我是近视的,所以我总是皱眉头……你认为我很凶吗?”
“我想您可能,如果您凶起来的话。”
“真的吗?”克利斯朵夫接着说,“既然你怕我不想见你,又怎么敢来呢?”
“因为我,我想看你呀。”
“要是我赶你出去,你怎么办?”
“我不会让人家赶我的。”
他这么讲时神色坚决,有点儿不好意思,也有点儿挑衅的样子。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仰头大笑,乔治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倒很想把我赶出去呢,是不是?嘿,胆子真大!……真不像你的父亲。”
孩子的脸突然阴沉了:“你认为我不像他吗?你刚才还说……那么您想他是不是会不喜欢我呢?你不喜欢我吗?”
“我是否喜欢你,有什么关系吗?”
“有很大的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
刹时,他的眼睛、嘴巴、脸上各个器官,表情各不相同,好像四月天,在春风吹拂下,朵朵乌云在田野上空飘过。克利斯朵夫看着,听着,心里十分惬意,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他可悲的经历,受的折磨,他和奥里维的痛苦,全都不见了。孩子是从奥里维生命中发出的嫩芽,而克利斯朵夫也被这个嫩芽唤醒了生命力。
他们俩聊着,几个月前,乔治还根本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但自从他重返巴黎后,凡演奏他的作品的音乐会,乔治一定去。一提到他的音乐,他就眉飞色舞,眼睛亮闪闪的,微笑着,连眼泪都出来了,简直太迷恋了。他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喜欢音乐,同时也想学音乐,但克利斯朵夫提了几个问题后发现他对音乐一窍儿不通。他盘问他的学业,他在念中学,并且满不在乎地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学生。
“你在哪一方面学得较好一些呢?文学还是科学?”
“都一样。”
“怎么?怎么?难道你是个不用功的学生吗?”
他直率地说:“也许是吧。”
接着他又补充一句真心话:“可是我自己知道不是的。”
克利斯朵夫不由地笑了。
“为什么不努力呢?难道你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正好相反!我对什么都感兴趣。”
“那又怎样?”
“什么都感兴趣,就没时间啦。”
“没时间?你的时间又用来做什么了呢?”
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噢,事情多了。音乐、运动、展览会,我没时间看书……”
“最好多看看你的功课。”
“课本太没意思了……而且我们还要旅游呢,上个月,我还在英国看牛津跟剑桥比赛。”
“嗯,这样你的功课才能有长进!”
“你别这样说!这样比在中学里学到的多。”
“你母亲有何看法?对你的行为而言。”
“母亲很通情理。我要怎么办,她就答应。”
“坏小子!……算你好运,没有我来做你父亲。”
“是你没有福气有我这样的儿子……”
他那种撒娇的神情真让人喜爱。
“那么说说看,你这个大旅行家,”克利斯朵夫说,“你知道我的国家吗?”
“当然知道。”
“我打赌你听不懂德语。”
“怎么不懂!我德语好极了。”
“咱们来试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