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方面,我想起了你信上的话。你是正确的,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给别人提供帮助就不该退缩。所以我决定留在这里了,我要强迫自己每年都花些时间在这里,在维也纳也行,柏林也行,尽管这些都市的许多地方我已经不习惯了,可是我不能无视我的职责。
“即使这种逗留无益于人——我会担心这一点——至少我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儿,觉得自己还有用。而且一想到这是你的愿望,我还可以感到安慰。再说(我不想撒谎)我已逐渐适应了,也感到愉快了。再会吧,专制的王后,你赢了,我不但愿意做你要我做的事,并且很愉快地去做它。
克利斯朵夫”
于是他就留在了巴黎,一方面是为了讨她的欢心,一方面是因为他艺术家的思维复活了,新生的艺术生机迷住了他,他写信给葛拉齐亚,告诉她自己思想上的所见所闻。他很清楚,让她对这些很感兴趣似乎是不大可能;也许她还有点儿漠不关心,但她并不明显地表示出这种漠然,他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隔半个月给他回一封信,措辞亲切而谨慎,像她的行动一样。提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总是语调温柔、庄重、矜持。她知道她的每一句话会在克利斯朵夫心中引起多么强烈的反响,所以宁可让他觉得冷淡也不愿意引起他的激情,因为她不想自己也兴奋起来。可她自有女性的聪明,仍给朋友一点儿爱情的甜蜜,倘使有什么疏远的话让朋友不痛快,她会立刻用甜言蜜语把不快扫去。克利斯朵夫不久就懂了这个游戏,便也使出爱情的诡计,尽力克制自己的冲动,写信更有节制,使葛拉齐亚复信的时候不再那么谨慎。
他在巴黎住得越久,就越觉得大家纷乱繁忙的新生活有意思,特别是青年人喜欢他的不多,所以他觉得更有趣了。他并没看错,他的走红很短暂。十年隐居再回到巴黎后,难免会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可是阴差阳错,这一回竟由他从前的仇人来捧红他——时髦朋友和上等人;一般艺术家倒暗中敌视他或者对他心存猜忌。他靠着年代较长的名字、巨量的作品、热烈肯定的语气、毫不掩饰的真诚而建立起他的权威。固然大家不能否认他是个大人物,不得不叹服敬重他,可是不了解他的内涵,也不喜欢他。他已不在艺术潮流中了,他是个古怪的人,是个不合潮流的活榜样。他一向就如此,十年隐居的孤独使这点更加明显。
他退出的那段时间,在欧洲,尤其在巴黎就如他亲眼目睹的,完成了一番复兴大业,新的社会秩序产生了,它兴起了一代新人——爱行动甚于爱认识,爱拥有甚于爱真理的一代。它要生存,要享受生活,哪怕用谎言去换取也在所不惜。骄傲的谎言——各种各样的谎言:种族的骄傲,阶级的骄傲,宗教的骄傲,文化与艺术的骄傲——对它而言都很适合,它只需一副铁盔铁甲、刀剑盾牌,这些能保护它走向胜利。因而这些人不愿听到又激昂又苦恼的声音,那将会提醒他们世界上还有疑虑与痛苦:那就像飓风,曾破坏过那个刚刚过去的黑夜。并且大家虽然拒绝承认,虽然想抹去它,那些飓风还是一种威胁,离得太近了,想不听见都不行;于是青年们愤然扭头,大声叫嚷着,想震聋自己的耳朵。但那个声音更响,所以他们讨厌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对待他们很和善,看到大家奋力向着一个实际的目标,一个新秩序努力,他的敬意油然而生。他们在这个潮流中显得胸襟狭窄,并不使他吃惊。人向着目标迈进的时候应当是笔直向前的,而他,坐在一个时代的拐弯,能够回首那荡人心魄的黑夜,展望那年轻美好的希望,去体会清新而热烈的黎明的那种难以捉摸的美,觉得很有趣。他好像站在钟摆那稳定的轴心上,钟摆却在向两边摇摆,他虽然不随钟摆一起运动,却兴奋地听着人生节奏有规律地跳。一般人不认同他过去的悲怆,他却同他们一样满怀希望。该来的一定会来,正如他梦想的那样。十年前,奥里维在黑暗与痛苦中曾经用他微弱的声音宣告黎明将至,吟唱的人去了,精神犹存。法兰西园子里的鸟儿都已复苏。突然间,克利斯朵夫听见奥里维的声音复活了,响彻云霄,盖过了别的啼声。
他在一家书店的柜台上随便翻着一本诗集,那是个陌生的作者,但有些字句吸引了他,使他爱不释手。他慢慢地读着没有裁开的书页,仿佛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些很熟的特征……他既弄不清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又想再看这书,便买了下来。回家后,他继续念着,不料那念头固执地在他脑中徘徊。诗中那气息如此剽悍强劲,使他清楚地想起那些广漠空灵的灵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树木,想起人类和国家。字里行间流动着一种感人的母性——现在、过去、将来永久存在,俯瞰着世界,犹如中世纪艺术上的圣母,如山一般高大,人类如虫蚁般伏在她脚下祈祷。诗人称颂这些伟大女神决战的英勇,有史以来就与命运抗争:这些几千年的伊里亚特诗之于特洛伊战迹,就好比阿尔卑斯山脉之于希腊岗。
像这样一部充满骄傲与奋斗的史诗,与克利斯朵夫心中的欧罗巴灵魂,当然有很大差距。可对于爱幻想的法国诗人来说,柔美的处女雅典娜高举盾牌,蓝眼睛在黑暗中闪亮,她是劳动的女神,至高的艺术家,最清醒的理性,用她光芒四射的长矛制服了蠢动的蛮族克利斯朵夫觉得瞥见一道目光,一个微笑,是他熟识并深爱的;正要去抓住的时候,幻景不见了。他因此而懊恼,不料翻过一页,读到了一个奥里维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讲给他的故事。
他惊讶极了,连忙去出版者那里询问诗人的住址。照规矩,人家不说,他生了气也没用。后来他试图去年鉴中找,果然找到了。他的脾气是想到就做,不肯等待,他就马上找到了作者家里。
在巴底诺区,他来到一座屋子的最顶层。走廊里有好几扇门,经过询问克利斯朵夫敲了一扇,可是隔壁门开了,出来一个模样并不漂亮的年轻女人,额上覆着深褐色头发,肤色很暗,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满怀猜疑问其来意。克利斯朵夫向她说明访问目的,并回答了对方其它问题,报了自己的姓名,于是她从身上掏出钥匙,走过去开了另外那扇门,并教他在过道里等着。她进去之后又把门关上,后来终于让他踏进了层层防备的屋子,穿过一间空荡荡的餐室,里面摆了几件陈旧的家具,没有窗帘的窗口附近放着一个笼子,里面关着十几只鸟。在隔壁房内,一个男人躺在一张陈旧不堪的便榻上。他抬身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张灵气十足的脸那么瘦削,那双热情、秀美的眼睛,那双细致的手和残废的身体,还有那略微沙哑的声音……克利斯朵夫认出了他……那不是爱麦虞贤吗?那个驼背的小工人,无意间断送了……爱麦虞贤也认出了克利斯朵夫,突然站了起来。
两人不说一句话,同时看见了奥里维的影子……不敢马上握手,爱麦虞贤后退一步。那种连自己都拒不承认的怨恨,旧日对克利斯朵夫的嫉妒,十年后又在本能深处浮了出来。他站在那里,戒备着,心存敌意。——可他看到对方那么激动,看到他俩同时想着那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快要说出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立刻扑进来人的臂膀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问了谁才找到我?”
克利斯朵夫答道:“我读到了你写的东西,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吗?你一定认出了他吧?我所拥有的都是他赐给我的。”(他不说出名字)
停顿一会儿,他沉下脸说:“你我比起来,他更加爱你。”
克利斯朵夫笑了:“真正去爱别人并无爱多爱少之分,他把自己全部给他所爱的人了。”
爱麦虞贤望着克利斯朵夫,倔强的眼中有种悲壮的严肃,那双眼睛突然柔和起来。他拉克利斯朵夫坐在便榻上,靠近他。
他们互相告知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从十四到二十五岁之间,爱麦虞贤几乎什么都干过: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贩、书店掮客、诉讼代理人的书记、政客的秘书、新闻记者……在各行各业中,他都想办法钻研;偶尔有些好人被他的毅力所感动,帮帮他,但多半的人都只是对他的穷苦与天赋加以利用。他受过很多残酷的教训,不过总算没有灰心,只是把他原来就不太健康的身体搞坏了。因为他在学习古文方面进展很快,一个研究古希腊学问的教士帮助了他。虽然他没时间去深入研究这些学问,可是思想的纪律和文字的风格已经受此影响而形成。他出身微贱,一切知识靠自修而来,缺陷不少,他却掌握了如何运用词藻,让思想控制形式,这是布尔乔亚青年经过十年的高等教育也难以达到的。他把这种成绩归功于奥里维。虽然别人给了他更实在的帮助,但奥里维替这颗心灵点亮了长明灯以驱散黑暗,别人不过是添加了灯油而已。
“从他去世起,我才真正了解他。但他对我说的都深入我心,他的光明一直笼罩着我。”爱麦虞贤说道。
他谈着他的作品,谈着自认为是奥里维留给自己的使命,提到法兰西的觉醒,勇敢的理想主义的火焰,那是奥里维曾预言的;他想把这些告诉更多的人,凌驾于战斗之上,宣告未来的胜利。他为他复兴的民族歌唱。
他越说越兴奋,眼里冒出火焰,苍白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声音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关注到这堆火苗翻腾的烈火,和燃火者可怜的躯体之间的对比。但这个老天捉弄人的惨状,他仅见到一部分。诗人讴歌毅力,是这一代热爱体育、行动、战斗的英勇青年。诗人本身却连走路都气喘吁吁的,只能过着非常小心的生活,享用受限的饮食,只喝清水,不能抽烟,没有情欲;他浑身都是热情,但为了活下来却不得不清心寡欲。
克利斯朵夫打量着爱麦虞贤,对他真是又佩服又可怜。他当然不愿让爱麦虞贤看出来,但他的眼光出卖了他,或者心中仍留有伤口的爱麦虞贤的傲气,以为看到克利斯朵夫眼中有怜悯之情,那是他觉得比恨更厉害的。突然之间,他的慷慨激昂消失了,他不说话了。克利斯朵夫竭力重新建立他的信心,但没有用,克利斯朵夫看出自己伤害到了他。
爱麦虞贤沉默着,怀着敌意。克利斯朵夫站起来,他无声地送其到门口。他一走路他的残疾就异常明显,他自知这点却因为自尊而装得毫不在意,但心中却认定克利斯朵夫在观察他,于是心里更加气恼。
他正冷漠地同客人握手时,忽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来找他。一个故弄玄虚的男人陪着她,那是克利斯朵夫注意过的,那次戏院上新戏,他老是笑嘻嘻地,颠头耸脑地行着礼,吻着妇女们的手,从正厅的座位上嘻皮笑脸地同熟人直招呼到最后几排。克利斯朵夫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便称他“花花公子”。那时“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见爱麦虞贤,便殷勤并亲热地扑向“亲爱的大师”。克利斯朵夫一边离开,一边听见爱麦虞贤冷淡地拒绝客人。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胆量,可是克利斯朵夫并不明白爱麦虞贤为何对这批送上门的有钱的时髦人这么冷淡。事实上他们表面上说得热情可并不想对他伸出援手。正如赛查?法朗克那样,他的朋友们任他靠教钢琴生活至死。
克利斯朵夫又去探望过爱麦虞贤,却始终无法再恢复到第一次那种友好的气氛。爱麦虞贤对他并不热情,只是猜忌和矜持。有时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话打动,兴奋地发泄一下儿,让理想主义射出一些美丽的光芒,照出他内心的世界,接着热情又降到冰点,憋着怨气沉默了,让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敌人。
两人的差异太多了,年龄也相差很大,克利斯朵夫逐渐认清并控制自己。爱麦虞贤却还处于变化期,精神上非常混乱。他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他的心中矛盾太多:严格控制自己,想把隔世遗传的欲念压下去。
狂热的幻想拼命想冲破钢铁的意志;自私的心理和极仁慈的心肠,无人知道两者之中哪一个较强;还有豪侠慷慨的理想主义和对于光荣的渴慕,让他不能忍受别人的优越。即使他身上有些奥里维的思想,有孤僻的个性和无私的精神;即使他有诗才,有平民活力,有不俗的外表,因而比他的老师更好;可无法达到克利斯朵夫的心境。他天生虚荣、骚动,而在自己的苦闷之上又加上了别人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