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
我已经写下了即将消亡的一代的悲剧。我毫无隐讳地展露了它的缺憾与懦弱,它的沉痛的哀怨,它的混沌无知的傲慢,它的义无反顾的奋进,也充分暴露了为了创造一个新世界、一种新道德、一种新美学、一种新的信仰、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和悲哀。——这就是我们过去的历史。
生在今日的青年一代,现在这项艰巨的任务又落在你们的身上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勇往直前罢,诚恳地希望你们比我们更加伟大和幸福。
如今我自己也毅然地告别了我过去的灵魂,我把它当做肉体的躯壳永远地扔掉了。生命是永无止境的死亡与复活。克利斯朵夫,让我们一齐死掉预备重生罢!
罗曼·罗兰
一九一二年十月
克利斯朵夫不再留意那些如飞般消逝的岁月,生命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他的生命并不在这里。除了它所创造的作品,它没有过去。音乐的灵感如泉水般涌出,充满了克利斯朵夫的灵魂,隔绝了他与外界的喧嚣。
克利斯朵夫功成名就了,头发也随年龄白了,他却毫不在意。他有一颗永远年轻的心,他的力量与信仰一如既往,他再一次得到了安静,但决不同于燃烧的荆棘以前的安静。一连串的打击和骚动的海洋使他在痛苦的谷底看到的景象已铭刻在他心灵深处,他知道人生的战斗掌握在上帝手中,没有他的允许,谁都无法自主。此时克利斯朵夫有两颗灵魂:一颗是风雪肆虐的高原;另一颗是统率着前一个灵魂的,矗立在阳光下的雪山之巅。这种地方当然不适合久居,但脚下的云雾使你感到寒冷的同时,你却认得了通达太阳的路。于是克利斯朵夫在迷雾中再也没有孤单的感觉,健壮的圣女赛西尔,睁着大眼凝望着天空,聆听着。他则像拉斐尔画上的圣保罗一样,靠在剑上默默沉思着,既不恼怒,也不想继续战斗,一心只营造着他的梦境。
此时他的作品主要是钢琴曲与室内音乐。这两种曲体允许更自由更大胆的创作;形式更利于表达内容,思想也不致中断。弗雷斯科巴第、哥波洽、舒伯特、肖邦在表达方式与风格上显现出的大胆早于配器方面的革命五十年。(弗雷斯科巴第是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历史上著名的管风琴师。这里提到的弗雷斯科巴第以及哥波洽、舒伯特、肖邦等人的表达方式与风格的大胆,是指各人所作的管风琴、洋琴、钢琴及其他室内音乐(如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等)作品。)现在由克利斯朵夫那双富有力量的手转达出来的声音,新颖的和声,令人陶醉的和弦乐远远超乎当时人们所能接受的音乐;它们如同神秘的咒语般作用于人的灵魂。——只有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凡人才能领会伟大艺术家在深潜海底的探索中带回的成果。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创作也在只能被少数人理解的作品之列,是他早期的成绩给他带来了荣誉。但相比于没有名声,有了名声而不被人理解更使他难以忍受,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情境。克利斯朵夫惟一的朋友离开他之后,那种难堪的情绪使他更倾向于超脱世外了。
德国的旧案已不复存在,法国的流血事件也在历史的长河中淡化了,现在他随便去哪儿都可以,但他不愿去巴黎,怕勾起伤心的回忆。德国,虽然回去过几个月并经常去指挥自己的作品,但并不住下。他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尽管那些情境并非德国独有而是随处可见的,但正因我们更苛求于母国,所以对母国的弱点就更加难以忍受。况且德国是应对欧洲的大部分悲剧负责任的,胜利的人要负起胜利者的责任,仿佛欠了战败者的债,不知不觉中胜者承担了为败者带路的义务。在路易十四威风大震的时代,法兰西理性的光辉沐浴着整个欧洲,但色当一战的胜者——德国——给世界奉献了什么呢?(一八七零年普法战争中,法军在色当大败,这是普鲁士得胜的关键一战。)难道就只是刀光剑影吗?没有羽翼的思想,没有豪侠义气的行动,粗暴的、甚至不可称之为健康的理想主义,仅存的是暴力与利益,如同做买卖的战神。欧洲忐忑不安地在黑暗中摸索了四十年。胜利者的钢盔遮蔽了太阳。等待缴械的降兵必然遭到轻视与怜悯;但面对头戴钢盔的人,你又怎么想?
最近,太阳又破云而出,因为想成为最先看到太阳的人,克利斯朵夫走出钢盔的影子,回到他流亡过的瑞士。当时,有多少渴望自由的心灵由于那些相互敌视的国家而感到喘不过气来,找不到生存的空间;克利斯朵夫同他们一样,在一个中立的地方,自由呼吸。正如歌德时代开明君主治理下的罗马,那是如同躲避风雨的船一般的各民族思想者停歇的港口。但什么地方可以成为今日的避难所呢?港口消失了,罗马已今非昔比。船只已离开了七里岗,(因罗马城建在七个山岗之上,后人常以七里岗称呼。)——只有阿尔卑斯山旧貌依然,瑞士这二十四郡的小岛巍然独存在战乱纷繁的欧洲的中心。
(瑞士东南部以及中部偏东均有阿尔卑斯山脉,瑞士全国由二十四郡构成。)这当然不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古都,也感受不到史诗中神灵与英雄的气息;但这荒芜的土地却也孕育着气势澎湃的音乐,它山脉的线条呈现出雄壮的节奏,在这里你能最强烈地感受到原始的力量。克利斯朵夫不是来怀古的,他满足于看到了田野,几株树木,一条小溪和晴空万里的天空。当然,相对于阿尔卑斯山的威武,他对恬淡平和的本乡感到更亲切;但他是来寻找藉以获取新生的力量的,只有在这儿,上帝才会呈现在燃烧的荆棘中。每次回到瑞士,感激的情绪与虔诚的信仰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在这里他不是孤独的。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受伤的战士,在这块土地上找到了继续斗争的勇气,多少人都保持着与命运抗争的信仰!
随着在这里度过的年月的积累,克利斯朵夫渐渐地看得清楚了。多少路人看见的只是它的疤痕;旅馆如同麻疯病的溃斑玷污着这个国家美丽的景色;脑满肠肥的外国人云集在瑞士城市里,试图赎回他们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饭的食槽,那种花天酒地的奢侈,那些娱乐场中的音乐,混合着意大利戏子令人厌恶的嘶叫,足以使平庸烦闷的有钱人喜笑颜开;店铺里无聊的阵列品,尽是些常年不变的胡闹的小玩艺儿,什么木熊,木屋啦,毫无新奇可言;老实的书商热衷于售卖记述黑幕秘史的小说;——到处流动着下流无耻的气味。每年来这儿的成群的闲适阶级满足于小市民的音乐,而对高尚的娱乐,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不知道其它同样有趣的游戏。
外来的游客对当地的民风、民族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里积淀着几百年的道德的力量与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尔文与辛格里的精神仍在灰烬下燃烧,想不到在拿破仑式的共和国中永远无法想象的强烈的民主精神,想不到他们简单的政治制度与伟大社会事业如何调合,想不到这西方三个主要民族联合的国家为整个世界树立的榜样正是未来欧罗巴的缩写。他们更想不到在简单粗犷外表下所蕴含着的文化精髓:如能格林粗犷的、电闪雷鸣的梦境、霍特娄嘶哑的声音中体现的英雄精神;高特弗里德、凯勒的清正质朴与坦诚的性格;史比法雷的巨型史诗与天国的荣光;通俗节日的传统;在粗大的树上酿造的春天的活力。这些新生的艺术有时和野梨树上酸涩的果实一样刺激你的味觉,有时也像又绿又青又黑的苔桃一样清淡无味。但它们至少带着泥土的气息,是独处自修的人的作品;他们那传统的修养使他们保持着与民众的联系,他们同大家一同读着人生这部大书。
克利斯朵夫的心倾向于那些只求生存,不图炫耀的人,虽然后来美德两国的工业化也影响了他们,但他们依然保留着敦厚淳朴的古欧洲的一些特点,那些使人的精神有所寄托的特点。他有两三个这样的朋友,他们诚实、认真、独自生活,怀念以往的时代,他们是加尔文式的悲观主义者,以无奈的心情看着古老的瑞士一点儿点儿变化。克利斯朵夫难得与他们见上一面。表面上他的创伤已好,但实质上他的伤口是如此之深以致不可能结疤:他怕再次陷入感情的漩涡,怕被情爱与苦恼再度苦苦纠缠。在瑞士,他是陌生人眼中的陌生人,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他感到住在瑞士很惬意,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他也不会在某个地方久住,他就像一只四处流浪的老鸟,他需要自由的空间,天上才是他的王国……
夏天的一个傍晚,他漫步在村头高地的山坡上,手里拿着帽子,他走上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小路在一处拐弯的地方插入两个斜坡中间,两边矮矮的胡桃树和松树把这里隔绝成一处小天地。拐角儿,路仿佛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空地。前面是淡蓝色的景象,天空明朗。静穆的黄昏的气氛一点儿点儿弥漫开来,仿佛苔藓下淙淙的流水……
在第二个拐角儿,她出现了:穿着黑衣,衬在明亮的天空下格外醒目。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跟在后面采着花儿嬉戏,看来有六到八岁的样子。一走近,他们就认出了彼此,激动的心情从眼神中显现出来,却只打了一个显出诧异的手势,没有人叫起来。他非常激动,而她的嘴唇也在颤抖着。他们站住,同时轻轻地说:
“葛拉齐亚!”
“你竟然在这里!”
他们握着对方的手,一阵静默,最后是葛拉齐亚先醒悟过来,开了口。她告诉他自己的地址,又问他住什么地方。当时几乎谁都没有留意这样的问答,直至分别他们才想起。他们彼此端详着。两个孩子赶了上来,她教他们见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闷不作声,瞧了他们一眼,不但没有一丝好感,反倒有些恨恨的。他的心中只有她,他仔细地端详她那很痛苦、衰老,但依然柔美的脸。在他的注视下,她有些害羞了,于是说:“晚上来看我,好吗?”
她告诉了他旅馆的名字。
他问候起她丈夫,她指了指身上戴的孝。他激动得没法谈下去了,于是匆匆与她告了别,才走两步,又转回到在摘杨梅的孩子身边,突然拥抱他们并吻了两个孩子,便忙溜走了。
晚上他去了旅馆。她就在玻璃台下等着。两人坐下,离得很远,周围只有两三个老人。克利斯朵夫很不高兴有外人在旁边,他们彼此望着,克利斯朵夫喃喃着葛拉齐亚的名字。
“我变了很多,是不是?”她问。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感动,答道:“噢,你一定经受了很多痛苦。”
“你也一样。”她望着他那刻满痛苦与热情已逝的脸,由衷地感到同情。
然后,双方都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好吗?”
“不,我的朋友,就在这里吧,现在不是很好吗?没有人注意我们。”
“我不能畅快地说话。”
“这样也好。”
他当时不懂这句话,过后想起这一段说话,他认为她不信任自己。其实她之所以要选择在旅馆的客厅里受拘束,那是她有心要找一个公开的地方,她怕会控制不住感情,她需要掩饰内心的慌乱,她要避免两人有什么冲动的表现。
谈话断断续续地进行着,话音很低,每人都粗略地讲了自己的过去。裴莱尼伯爵在一场决斗中死去了,克利斯朵夫猜他们过得并不幸福。最大的一个孩子也夭折了,但她的言谈中并未显出怨叹,她主动转换话题,探问克利斯朵夫的境况,深深同情他痛苦的经历。
教堂的钟敲响了,那是一个星期日,每个人的生命都在此告一个小段落……
她约他两天后再去。她并未表现出迫切地想见到他,克利斯朵夫很难过。他同时感受着快乐与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