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够化身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或是一株树,或是飘在山上的云彩,或是青草的气息,或是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无数闪耀的太阳……那简直是热血奔涌的漩涡。他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只是笑着、哭着,在这生气勃勃的幻境中消散开去……写作,为什么写作?你能够表达出这妙不可言的意境吗?……然而无论可能与否,他非写不可。那是他逃不开的。到处都有思想之光一闪一闪地照射着他。怎么可以等待呢?于是他就写了。不管用什么来写,也不管写在哪儿:往往他还不明白飞涌而出的那些乐句在说什么,一个乐句还没有写完,另外一个又飘过来了。他写啊,写啊,写在衬衣的袖口上,写在帽子上。无论他写得有多快,思想不断变化,要学会一种速记术才行……
可是这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断,等到他想把这些音乐碎片放入某种音乐形式时,困难就出现了。他发现从前那些模子再也找不出一个适用的来。如果要忠实地保留自己的意境,就得把以前到现在所听过的、所写过的,全部忘掉。把以前的传统一并推翻。——那只能给精神颓废的人做拐杖,给那些懒得动脑只会抄袭他人见解的人做成一张现成的床。从前,在他自以为生命与艺术的成熟期用来表述思想的语言,已与自己的新生同时出现的语言完全不同。他现在只能用情操去开辟新的路,思想紧随其后。他的任务已经不再是描写热情,而是要与热情融合,使它与心曲融汇。
同时,克利斯朵夫一直不愿承认的矛盾居然消失了。因为他虽是一个纯艺术家,却也常常去操心一些和艺术无关的社会问题,认为艺术担负着社会使命。他没觉察到自己原来有着双重人格:一个是创造的艺术家,完全不考虑道德与社会后果;一个是喜欢推理的行动者,希望他的艺术可以发挥道德的和社会的作用。这二者有时很矛盾。现在他全心扑在创造上,在他受着自然规律支配的时候,就丢开了实用的念头。当然,他仍蔑视那种卑鄙的无耻的世风,始终认为淫秽的艺术是低级的,是艺术的溃病,是使树木腐烂的毒菌。
沉醉在艺术之中的克利斯朵夫慌张地发觉,自己心中涌动着陌生的意料不到的力量,这并非情欲,也不是悲哀,也不是他的灵魂……而是一个陌生的,对他曾经的苦难、对他的整个生涯漠不关心的灵魂,一个欢乐的、奇妙的、不可解释的、粗犷的灵魂!它把克利斯朵夫当作马一样地驱策,不住地踢他。在他偶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惊愕看着自己写出来的文章,问自己:
“怎么,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那时,他完全降服在狂乱的精神下,那是所有的天才都体会过的,没有任何拘束的独立的意志,是“世界与生命之谜”,被歌德称作“鬼怪一般”的谜。他自己纵有武装保护,也被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写啊,写啊,不停地写着。有些时期有生气的精神并不需要养分,而从事着无穷无尽的生产。只需轻轻撩拨一下儿,微风吹送着花粉,就会使那么多的内心的萌芽长起来……克利斯朵夫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享受生活了,创造的灵魂威镇着生命的废墟。
后来,突然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疲力尽,老了许多——但却得救了。它离开了克利斯朵夫,附在上帝身上。
他的头上开始出现星星白发,如秋天的花悄悄在九月里开放;脸上爬上了新的皱纹,但是恢复了恬静的眼神,嘴巴的神气也变得恬淡了。他心平气和。如今他可是明白了,他明白:一旦面对让世界震动的力量,他个人的骄傲,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没有哪个人可以完全自主。要警惕啊,如果你睡着了,那股力就会潜入你脑中带走你……带到泉枯源竭的地方,把我们丢在荒凉的沙漠里。单是愿意战斗是不够的,你还要向不可知的神明低头。他随心所欲,会抛给你爱情、生命或是死亡。单有人的意志而没有上帝的意志是没有用的,上帝可以在一瞬间毁灭我们多年的努力。而他愿意时,也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一个有创作欲的艺术家更能感受到自己躲不开神的掌握: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只诉说神灵让他说的话。
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了海顿老人的哲示——他每天早上执笔之前总要先跪下……小心翼翼地提防,虔诚地祈祷。所以你应该祈求上帝,求他与你同在,你得以一种虔诚的心与生命之神沟通。
夏日将尽,巴黎的一个朋友在经过瑞士时发现克利斯朵夫在此隐居,便特意前来。他是音乐批评家,一向十分欣赏他的作品。陪他来的是位著名的画家,也十分崇拜克利斯朵夫。他们告诉他:他的作品在欧洲各地都极受欢迎。但克利斯朵夫对此似乎根本不在意,因为他觉得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他早已把那些作品抛开了。在客人的要求下,他拿出了一些新作的曲子,但对方根本理解不了,以为克利斯朵夫发了疯。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主题,有的只是一种流体,没有冷却,它可以适应任何形式而自己却不固定。它什么都不像,只是在一片黑暗里的微光。”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答道:“差不多是这样,‘混沌的眼睛幕后发出暗淡的光……’”
但客人不理解这句诺瓦利斯的名言,只暗自想着:“他江郎才尽了。”
克利斯朵夫并不奢望他能理解。
客人告辞的时候,他送他们走了一程,有意要领他们看看山上的风景。但他没走多远。看到一片草原,音乐批评家就说起了巴黎戏院的装饰;那位画家又认为色调搭配得有些俗气,完全是瑞士风格,是霍特娄的风格,就像又酸又无味的大黄饼,并且他对自然界也不感兴趣:
“自然界?什么是自然界?我就不知道!有了光与色,不就成了吗?我才不管什么自然呢……”
克利斯朵夫与他们握了手,送走了他们。他对这些情形都没感觉了,他们都在土洼那面的世界,这倒也好,他不想对他们说:“要来我这儿,请走同样的路。”
几个月以来,他心中的火已降下去了,但他心中仍保留着那股暖气,他知道火一定会再度烧起来,若是不在他身上,就必然在其它人身上。无论它发生在哪儿,他都那么爱它:火总是一样的。在这个九月的黄昏,他觉得那火烧遍了整个世界。
他走上回家的路。一阵暴雨之后,阳光洒满了大地;草原上冒着烟;苹果树上熟透的果子掉下来;松树枝间的蜘蛛网上,还有雨滴在闪动;湿漉漉的树林边,啄木鸟在笑;上万的小黄蜂飞舞在阳光之中,嗡嗡声回响在这个树木葱郁的穹窿之间。
克利斯朵夫站在林间。那是一片椭圆的盆地,位于山坳中间。在夕阳之下,泥土呈现出赭红色。中间有一小块田地,长着晚熟的麦和棕黄的灯芯草。四周是一片秋意弥漫的林子:红铜色的榉树,浅棕的栗树,清凉茶树上长着珊瑚般的果实,樱桃树吐出血红的小舌头,苔桃的叶子橘黄、佛手柑、褐色的火绒……像一堆燃烧的荆棘。一只云雀吃饱了果实,在阳光照耀下从这个燃烧着的树林中飞出来。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如云雀一样在飞翔,它知道它会停下来的,而且还会经常停下。但它永能往火焰中飞升,唱着婉转的歌,向那些地上的同伴描绘天国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