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借口有事,写了张条子来邀请他,简单的几句话让他高兴得不得了。这次的地点是她自己的客厅,两个孩子也在。他望着他们,心里仍有些不踏实,但也充满怜爱之情。他觉得大一些的那个——就是那女孩子——长得像母亲,却不去端详那男孩子。桌上放着打开了的书,他们随便地谈起当地的风土人情、气候,而眼神却在进行另一种交流。他想说些更亲切的话,孰料她在旅馆认识的女朋友突然来访。葛拉齐亚热情地招待她,仿佛两位客人与她的关系同样密切。他心中不快,但并不埋怨她。他答应了她一会儿同去散步的提议,但那位生客的存在却使他大为扫兴,虽然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他仍是觉得美好的一天被虚度了。
两天以后,他才得以与葛拉齐亚再次相见。而那两天里,他只想着约会,但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不能坦诚相告。她尽管温柔,却始终矜持。克利斯朵夫的德国式的感伤使她更加不安,而反抗的意念也油然而生。
他写了封信给她,她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说人寿几何,而他们两个也都已岁月无多,能够共度的时光多么有限,如果不尽可能地痛快地谈一谈,不仅会使彼此痛苦,并且也是在犯错。
她以关切的口吻给他回信,告诉他自从她在精神上受到创伤以后,这种戒心就一直存在着。她很抱歉但无法摆脱自己的矜持,太强烈的表现会使她感到难为情和恐惧,即使这种表现所暗含的情感很真挚,她也很珍惜这次阔别后的重逢,她也同他一样开心。最后她约他共进晚餐。
这封信使他感动得流泪,在旅馆的房间里伏在枕头上放声大哭了。十年孤独的生活所积淀的烦闷尽情倾泻,奥里维的离去便是他孤单生活的开始,葛拉齐亚的信唤活了他那颗渴望温情的心。温情?……他以为自己早已放弃了对它的追求,其实那并非出自他的意愿。如今他意识到他是多么需要温情,而他心中又积聚着多少爱。那是甜蜜、圣洁的一晚……虽然他们都不想隐藏什么,他却只跟她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弹着琴,她用眼神让他感动,他用音乐抚慰她的心灵。一个性情暴烈而傲慢的人会是如此谦卑,这绝对出乎她的意料。临别,两个人默默地握着手,两颗心又会合了,永不相左。——外面下着雨,一丝微风都没有,克利斯朵夫的心在欢快地歌唱……
她只停留在那里几天,推迟行期是在考虑之外的。他不敢提出延期的要求,也不敢抱怨什么。最后那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出去走走。路上,他因为心里洋溢着爱与幸福,竟要讲出来了,但她温柔地摇了摇头,微笑着截住了他的话:
“算了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们就坐在几天前邂逅的那个拐角儿上,她始终带着微笑,看着脚下的山谷;但她其实并没看见山谷。他看着她那留下了痛苦的印记的秀美的脸,她的黑发中已夹杂了些许白发。看着这个载着痛苦的心灵的肉体,他的心油然生出含着怜惜的热烈的敬意,时间在她的身上刻下创伤,但每处伤口都闪烁着她灵魂的光。——于是他用轻轻的颤抖的声音要求她送他一根白发留念。
她走了,他不明白为何她不让他送行。他虽深信他们的友谊,但她的矜持却伤了他的心。他无法在那里住下去,便去了另一个地方。他竭尽全力让旅行与工作占满时间,他给葛拉齐亚写信,但她总过了两三个星期后才回一封短短的信,那是一种不含任何焦躁与不安的恬静的友谊。这些信带给克利斯朵夫的既有痛苦又有安慰,他认为不该埋怨她;他们最近才恢复感情,他们共同经历的时间还很短,他深怕失去什么,幸好她的每封来信都那么平和安静,他可以放心了。他们的性格太不一样了……
他们约定秋末在罗马碰面。如果不是为了见到她,克利斯朵夫绝不出门。长期的孤独生活使他养成深居简出的习惯,他没有如今那些焦躁烦郁的有闲阶级到处乱跑的兴致。他担心习惯的改变会影响思想规律性的活动,而且意大利对他毫无吸引力。他对它的认识只不过是一点“现实主义作家”的俗靡的音乐和那些男高音歌曲,这些足以使平庸的文人墨客着迷。那些沉闷的学院派作家总是把罗马挂在嘴上,所以克利斯朵夫与那些新生的艺术家一样,对意大利心存戒备与敌意。而且,似乎北方人生来就厌恶南方人。在他们眼中,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我吹嘘性格的典型,对它的反感也由此产生。每想到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地撇撇嘴巴……他对那个缺少音乐的民族没有进一步了解的兴趣。——他甚至过火地说:“意大利人弹着曼驼铃,吵吵嚷嚷地唱唱歌剧,在今日的欧洲乐坛怎么会有地位?”——但葛拉齐亚是属于这个民族的,为了见到她,克利斯朵夫还有什么地方不愿去呢?在未见到她时,只要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就行了。
他早已学会了闭上眼睛,多年来,他就是用这个办法协调内心与外在的世界。在这秋末的时节,更是要闭上眼睛。淫雨霏霏,三个星期还没停。接着又是满天的乌云,灰帽子般罩着瑞士的山谷,阴冷的天气使它打着寒噤。阳光早已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只有闭上眼睛,想象周围一片漆黑,有如走入矿井,走入梦中的地道,才能在自己心中体会阳光的温热。只有在那儿,你才能看见昔日的太阳。然而独自深入地下之后,一回来就浑身滚热,脊柱与膝盖僵直,四肢麻木,两眼发花,如同夜游的鸟儿。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用从矿穴里苦觅到的阳光来温暖他封冻的心。可是北方的梦境火炉般炽热,生活在其中时不觉得,只是一心爱那沉沉的暖气,爱那朦朦胧胧的光,以及装满沉甸甸的脑袋的梦。一个人只能爱他所拥有的,应该知足!……
克利斯朵夫坐在车厢的一角,迷迷糊糊地出了阿尔卑斯的关塞,明朗的天空和亮丽的山坡梦境般突然显现在眼前,昏暗的天色,模糊的日光都被忘在关塞的那一边。突然而至的变化使他先惊后喜。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他麻木的心灵才苏醒过来,突破那个禁闭它的樊笼,挣脱过去的阴影。太阳缓缓地移动,柔和的光如同温暖的臂膀将他拥抱着;于是过去的一切都被遗忘了,他陶醉于这明媚的景象之中。
那是米兰旁边的平原,明晃晃的阳光映在蓝瓦瓦的运河里,支流如脉管般分布在绒毛似的田野里。秋天的树木,削瘦婀娜,轮廓明晰,体态多姿的身躯上点缀着一簇簇红褐色的绒毛;那分明是达?芬奇的山水名作。积雪的阿尔卑斯,光彩柔和,气势雄壮的线条绕着地平线,挂着橙色、赤黄、天蓝的坠子。黄昏笼罩着亚平宁山脉,羊肠小路沿着巍峨险峻的山峰盘旋而下,那重复的交错形成了恰似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舞步的节奏。——突然之间,山坡下吹来海水夹杂着橙香的气息。大海,拉丁的海,闪烁着亮光,几条落帆的小船仿佛在海面上沉沉睡去了。
火车停在海边的一个渔村。车守宣布,雨水冲毁了热那亚与比萨之间的一段隧道;各班列车都晚点了。克利斯朵夫因已买到直达罗马的车票,所以对这意外没有其他乘客那样多的不满,反有些高兴。他跳下月台,直奔向大海。他被海迷住了,两三个小时后,当火车伴着一声长啸继续前进的时候,他竟然坐在一条小船里对火车遥遥挥手作别。在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海上,他随着海波荡漾被催眠了,沿着小杉树环绕的海角漂去。住在村子里的快乐难以言表,他逗留了五天,动用了所有的感官来享受这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终于得以狼吞虎咽地摄取食物,他享受着光明……光明,世界的血液、生命的河流,你从我们的眼睛里、鼻孔里、嘴唇间甚至皮肤所有的毛孔渗入我们的肉体……啊,光明,对于生命比面包还重要的光明,——你摘下北方的面纱显得这样纯粹,这样热烈,令看到你的人都不禁奇怪没有你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同时也预感到永远离不开你了。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陶醉于灿烂的阳光中;五天之中,他生来第一次把自己是个音乐家的事给忘了。心中的音乐都变成了光明、空气、海洋、大地交织成太阳的交响乐。别的民族是表述自然;意大利人却是与自然合作,与太阳相融。这是色彩的音乐,一切都是音乐,都会歌唱。路边的一堵红墙镶着金色的边,墙上方是两株浓密的杉树,四周是显出格外湛蓝的天空。一段雪白、陡峭的大理石阶梯斜在粉红色的墙的中间,通向一扇蓝色的门,各色的房屋、杏柠檬、佛手闪烁在橄榄树中间……意大利的风强烈刺激着感官,眼睛饱享着色彩,就像舌头尝到了一颗水灵香甜的果子。一直在灰暗的世界中过着清心寡欲生活的克利斯朵夫现在可要补偿一下儿了,贪婪地享受着这里的一切。
他的蓬勃的生机向来受着环境压抑,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渴望享受的,于是他便尽可能地抓住眼前的景象:色彩、芬芳、美味、人声、钟声、海声合成的音乐,空气与阳光的爱抚……克利斯朵夫的思想停滞了,仿佛到了极乐世界:即便偶然从中惊醒,他也是急着把快乐倾诉给身边的人:告诉他的船夫,那目光锐利,戴一顶威尼斯参议员式的红帽子的老渔翁;——告诉一个与他同桌吃饭的米兰人,那是一个神情麻木的家伙,嚼着通心粉,眼珠转动着射出凶恶的怒火;告诉饭店的侍者,他托盘子时总是低着头,弯着臂伛偻着胸,像贝贝尼画中的天使;——告诉一个年轻的圣?约翰,那路上的眨着风趣的眼睛的乞丐,拿着一个带绿梗的橙子当礼物。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车夫打招呼,他们低着头用极重的鼻音间断地哼唱一支永远不会结束的歌,克利斯朵夫惊奇地发现自己也唱起了乡村骑士!(《乡村骑士》是玛斯加尼创作的歌剧,克利斯朵夫一向不喜欢它。)他已把旅行的目的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忘了要赶到罗马去见葛拉齐亚……
他真地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一天,心爱的身影再度浮现。怎样发生的呢?他根本想不起是偶然看到一道目光还是一种沉着悦耳的声音唤起的,总之,到了那约定的时候,他眼里的景物都映出了女朋友那灿烂的笑容,那橄榄树密布的小山中,那阴阳交错的亚平宁山脊上,那橙树林中,那海风里,空气中无数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齐亚的眼睛。如同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她在里面含苞待放。
于是他搭上向罗马方向的火车,一路未再停留。意大利的古迹,昔日的艺术名城都没有吸引他,他在罗马没看到任何东西,他也不想看,而且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些毫无风格的新兴市区和方块建筑,这足以使他厌倦了。
到了罗马,他立刻去见葛拉齐亚。
她问:“你从哪条路来?在米兰、佛罗伦萨都转了转吗?”
“没有,干嘛要在那些地方停留?”
她笑了:“说得好!那罗马又如何呢?”
“我什么都没看见,没什么感想。”
“真的吗?”
“真的,我没时间,出了旅馆我就来这儿了。”
“你随处都能看到罗马……看对面那堵墙……你只要看看那上面的光。”
“我的眼中只有你啊!”他说。
“你这个傻子,只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你什么时候从瑞士启程的?”
“八天前。”
“那八天之内你干什么来着?”
“我不清楚。我在海边一个村子住了几天,我不知那地方叫什么名字。我睡了八天,睁着眼睛睡。我不知自己看到了些什么,梦见了些什么,也许是梦见你了,总之那些梦很美。但最妙的是我现在都忘了……”
她说了句:“好极了!”他却没听见,继续说着:“是的,我忘记那里的一切,过去的一切。我就像一个获得了新生的人。”
“不错,”她笑着望着他,“我们上次见面后你确实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