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似乎没有改变,但过了一些时候,雅葛丽纳就抱怨手头紧了,很显然,事情已经悄然改变。事实上,收入增加了三倍多,还是一样花个精光,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他们简直弄不明白以前是怎样过日子的了。钱像流水一般,流过以前没有也照样生活现在却离不开的用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例如雅葛丽纳辞退了本已用惯了的女裁缝,换了批刚结识的名裁缝,以前,她戴的是很便宜也很精致的小帽子,穿的是并不昂贵但映出自己一身妩媚、带些个性气息的衣衫,而现在,全换成了费钱的不俗装扮。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有的那种温暖亲切的情调,对雅葛丽纳来说,正在一天天减退,她身上的诗意已在消失,正在一天天变得庸俗。
他们还换了个公寓。从前费了那么多心血,那样高高兴兴布置起来的小屋,现在已显得日益狭窄难看。那些配合个人兴致、朴素淡雅的小房间以及窗外清雅的景致,现在统统不需要了,他们另外租了个宽敞舒适、空间分配得很好的公寓,只是他却住在里面烦闷得要死。熟悉的旧家具与糊壁纸换成了陌生的家具和糊壁的花绸。往昔在此毫无地位可言,他们自己埋葬了自己最初几年共同生活互相恩爱的印象。生活宽裕让雅葛丽纳在巴黎、在旅行途中——现在他们也常常旅行了——接近了一批富人,与他们的交往,让她渐渐傲慢起来,看不起辛勤劳作的人了。她适应能力强,很容易就接受了那些贫弱而又腐化的影响。她根本不加抵抗,一想到别人能够——也应该——经过劳碌可以坐下来享受幸福,她就感到苦恼万分,认为那是“布尔乔亚的下贱”。她甚至因为曾为了爱情慷慨献身而感到羞耻。
奥里维也失去了奋斗的力量,他也改变了。他又辞了职,不再终日劳碌了,他只要写作,生活也失去了平衡。在这之前,他痛恨自己不能为艺术献身,现在可以献身了却抓不到实质的东西。假如艺术不从紧张的生活中吸收养分,最终只能流于奢华虚无,现在有了时间,却什么也做不成了。他脱离了生活,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他虽然觉得不舒服可也挺喜欢的世界,他的懦弱、可爱与好奇,使他欣然玩味起这个动摇不定的社会。
不过,他的这些转变是缓慢的,远没有雅葛丽纳来得迅速,女人很擅长这个,即能一下子就变成另外一副脸孔,一个人思想的这些变化,往往会让爱他的人大吃一惊。而对一个意志力很弱生命力却很强的人来说,这种变化不足为奇,这种人就像是一道流水,爱他的人要不是大江大河,不能将它融化带走,则只可能被它带走。两者之中必选其一,总之,得有些改变。对这对相爱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严峻的考验:只有被爱征服的人才能够了解爱情,在共同生活的头几年,生活的和谐很易打破,只要两个爱人中有一人稍有变化,就有可能毁掉一切。而财产或环境的巨变会让情势更糟糕,只有极坚强的人才会逃脱。
不幸的是雅葛丽纳与奥里维既不坚强,也不洒脱,他们目睹彼此的改变,只能互相躲避,因为两人始终相爱,工作对奥里维有镇静作用,他可以借正常的工作来逃避雅葛丽纳。但是雅葛丽却没处去,她经常长时间地发呆;感到悲哀缓缓凝聚,她一如既往地想着爱情,没法把念头稍稍转到别处去……爱情!只有奉献时,爱情才是最美的。而雅葛丽纳却除了追求幸福,再无其他人生目标,那些目标对她而言,都是不可想象的。她试着去关心别人,但是这种时候很多别人的痛苦使她无可抑制地感到厌恶,为了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她曾经有那么两三次做了几件好事,但结果却往往是弄巧成拙。
“瞧,”她对克利斯朵夫说,“一个人想做好事,结果却作了恶,还是不做的好,我的确没这个运气。”
克利斯朵夫看着她,头脑中却映出了他偶然碰到的一个女朋友的音容笑貌。那个女朋友明明骨子里是自私又轻浮,不道德的,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温情,但她一看见别人受苦,不论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也不管相干不相干,都立马会生出一种母性的同情来。那时哪怕是最脏的工作她也做,甚至是越是需要她自己克制自己的时候,她越感到兴致勃勃。她自己也不以为然,似乎她心中有无穷的力量,在这儿终于得以发泄;她的灵魂在别的时候明明是麻木不仁的,可到了难得的时候却异常地振作清醒,减少一些别人的痛苦让她快乐,使她心里舒服,那种快乐,似乎太过于快乐了。——这个本性自私的人所表现出来的仁慈当然不能算是善,就像本性淳厚的雅葛丽纳性格中的自私也不能说是恶,她们两人都只把这些当成调剂。只不过另外的一个女朋友远比雅葛丽纳要健康,要自然。
雅葛丽纳是绝对不容许自己想到痛苦二字的。要她接受肉体上的痛楚,那么她宁愿死。她是宁愿死也不愿丧失快乐的本钱——美貌与青春的。要是她不能同时拥有自以为该有的幸福,要是别人比她更幸福,她就会怨天尤人,认为那是天底下最不公平的事。其实幸福不止是信仰,还是一种德性。但是在她眼里,苦难只是一种残疾,她整个生活都以此为准则,处女时代因为羞怯,便将自己的真实性格用理想主义给包裹得严严实实,现在,包裹解开了,她的性格显露了出来。并且作为对过去的包裹布——理想主义的反抗,她的目光变得更大胆。她慢慢地到达了和她母亲同样的心境,她按期上教堂,麻木地参加仪式,她已经有了许许多多实际的烦恼,因此而不再关心到底真诚不真诚,一想到自己小时候那么强烈的反抗,她就觉得荒唐可笑。
她烦恼,烦,烦得要命……使她烦的原因既非奥里维不爱她,也非她不再爱奥里维,正因为如此,她更觉烦恼。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意义,她渴望一种时时有些变化、刻刻有点不同的崭新的幸福——其实她根本不配拥有这种儿童式的梦想,像她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才叫幸福。她跟别的女人一样,跟别的悠闲的夫妇一样,已经拥有了幸福,却始终抱怨自己过得不好,他们整日怨天尤人,不是说他们不相爱,就是说他们中有一方爱着另外一个人或不爱另一方;他们永远只关心自己,谈着感情关系或性关系,拼命追求所谓的幸福,他们矛盾的焦点就在于他们都很自私自利,老是争吵、喋喋不休,上演着爱情的喜剧,痛苦的闹剧……结果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对这些人,真应该给一耳光拍醒他们。
“你们真无聊,有了那么多足以幸福的条件还只能怨天尤人,真是岂有此理,简直荒唐透顶!”
同时应该剥夺这些人的财产、健康,和一切他们不配拥有的,让这些自己束缚自己,害怕自由的奴隶重新戴上真正痛苦的枷锁!假如他们不得不辛辛苦苦地去养活自己,那他们一定会开心地活下去,一旦真正感受到痛苦,他们就会再也不敢拿痛苦来玩些无聊的把戏了……
自从他们接受遗产后,克利斯朵夫觉得他们已彻底走上不同的路。雅葛丽纳露骨的附庸风雅以及平庸的实际观点,终于激怒了克利斯朵夫,有时他在愤慨之下,也会说出不好听的话。不过好在两位朋友的交情极深,从来不会因此真地生气。奥里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克利斯朵夫的,但同时他又不能强迫雅葛丽纳跟他一样喜欢克利斯朵夫;他为了爱情,是绝对不允许她受这种痛苦的。克利斯朵夫慢慢地明白了奥里维的苦衷,便悄然退出了他的生活。奥里维居然懦弱地接受了这种疏远。
克利斯朵夫并不怨恨奥里维,他想,人们常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此话果然不假,因为结了婚的男人就只剩下半个男人了。
他想过一种新的生活,想把奥里维丢开,可是不管用,虽然他天性乐观,但也总有抑郁的时候,他已经不习惯孤独了。当然,奥里维在外省定居期间他也是很孤独的,但那时,他可以以远方的朋友总会回来而自慰。可现如今,朋友人是回来了,心却比什么时候都离得更远。自从他们在一起,奥里维已无处不在,现在什么也不能填补这种空虚,朋友冷淡了他,克利斯朵夫就像一个失去重心的人一样趔趄连连,为了恢复平衡,他急需打开新生活,另找一股温情。
亚诺太太和夜莺始终对他很好,很友善。可是此时,精神安定的朋友是不足以安慰他的心情的。
她们两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克利斯朵夫的哀伤,私下里常对他暗表同情。有天晚上,亚诺太太竟来他家拜访他,那可是她破天荒第一遭儿来看他呢,她的神色有点儿不安。克利斯朵夫以为她羞怯,也就没有加以深究。她一声不出地坐下,为了免得让她难堪,克利斯朵夫便带她参观自己的屋子;可是到处都是奥里维的纪念物。两人的话题也就不知不觉地扯到了奥里维身上。克利斯朵夫兴致勃勃地谈到他的朋友奥里维,一点也不肯透露他们之间尴尬的情形。亚诺太太不禁有些怜悯地问道:“你们几乎不见面了,是吗?”
他的自尊不容别人安慰,于是有些气恼,他粗鲁地回答道:“我们喜欢这样。”
她脸红了,说:“噢,我并不想刺探你的隐私。”
他对自己的粗暴感到后悔,便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我最怕别人攻击他。可怜的奥里维,他很痛苦……是的,我们俩已不再见面了。”
“他不给你写信吗?”
“没有。”克利斯朵夫不太好意思地回答亚诺太太。
“可悲的人生!”过了好一会儿,亚诺太太才说了一句话。
克利斯朵夫抬起头,看着亚诺太太,说:“不,不是总可悲的,它不过是也有可悲的时候罢了。”
亚诺太太叹了口气,用一种淡淡的哀伤的口吻说道:“彼此相爱了,又不相爱了,可见爱只是虚幻。”
“只要相爱过就行。”
亚诺太太又说:“你牺牲了那么多,要是你所作的牺牲能有报偿,倒也罢了,可是你所爱的他并没有因之而更幸福些!”
“我并未作出过什么牺牲,”克利斯朵夫气呼呼地说,“即使我牺牲,也只是因为我乐于这么做。这是没有什么可疑问的。一个人就应该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如果他不那么做,那他肯定是会痛苦的。牺牲这个词很荒唐,一定是个心术不正的牧师,给它赋予了沉闷的意味,仿佛牺牲之后便一定会感到苦闷似的,要是那样,牺牲又有何价值可言?见鬼!如果牺牲不是快乐的心甘情愿的,那么,你就不要牺牲,你也不配牺牲。一个人的牺牲,并非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如果为了这个不快乐,那么,滚到一边去吧!你根本就不配生活。”
亚诺太太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突然站了起来,对克利斯朵夫说:“我走了。”
这时,克利斯朵夫才想起她此行一定不是为了听他这席话的,一定还有别的事,便说:“噢!对不起,我真是自私透了,只是讲自己,你再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好不好?”
“不,不坐了……谢谢你……”说完,她就走了。
他和亚诺太太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见面,她既不给他捎口信,他也不上她家去拜访,他也不上夜莺家。他是很喜欢她们,但他怕她们的谈话会触到他的痛处。而且,她们那种恬淡的生活,稀薄的空气,目前来说,对他不相宜,他现在需要看一些新人物,或是一个新的爱情,总之是新生活让自己振奋。
为了摆脱烦闷,他又开始去戏院,因为他觉得,对于一个想热爱生活的音乐家来说,戏院是一所很好的大学。
这并不是说,他对法国戏剧有了兴趣,他除了讨厌那陈腐的题材和那老是琢磨爱情的心理学以外,还厌恶那些戏剧语言,认为那也是虚伪的,尤其是诗剧语言。他们的散文和韵文,全部脱离生活,十分做作。
克利斯朵夫不喜欢意大利的歌剧,认为那是靡靡之音,但他也同样认为法国的诗剧没什么高明之处。与剧本相比,倒是演员更能引起他的强烈兴趣。
在众多明星当中,有个女明星叫作洪郎梭阿士?乌东的,让克利斯朵夫十分感兴趣。她是近一两年来才出名的,大家都好像对她着了迷,她当然也有专为她制作剧本的剧作家,但她并不只演为她特别制作的剧本。你可以在很多出戏里找到她,从易卜生到萨杜,邓南遮到小仲马,萧?伯纳到亨利?巴太依。而无论什么角色,她都在演她自己,这既是她的缺点,也是优点。在她未成名之前她的演技并不十分受人欢迎,可突然有一天,她受到了大众的注意,从此便引起了大众的好奇心,似乎是她无论演什么,都演得出神入化似的。不过,你一看到她,也的确会忘掉那些作品的贫弱,因为经过她的点缀,再贫弱的作品也变美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她的作品之所以比别人演得更动人,是因为那些都已成为由一颗陌生的灵魂塑成的、女性的肉体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