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得很美,很像一个悲剧中人物,但轮廓并不鲜明。和其他巴黎人一样,她的线条很细腻,短短的鼻子,薄嘴唇,脸盘清秀,表情生动。她的眼睛因为变化莫测,也就成为她最动人的地方。她身材很好,肩膀和胳膊的线条都很优美。她很会打扮,修饰得总是恰到好处。由此可见,她虽然是出身低微,本质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和猫有些类似。在她的骨子里,天生就有一些强悍的性格因素。
她的年龄最多不过三十岁,早在很久以前,克利斯朵夫就曾在伽玛希那边听见过别人谈论她。那些人用些粗野的口吻向她表示佩服,那神情仿佛就像是在谈论一个很放荡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他们说她很泼辣,很古怪,很暴烈,但是极有野心,极有魄力,据说她没成名前曾经沦落风尘,因此春风得意后就要尽量地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去拜访夜莺,车厢门一打开,他便发现那位女演员和他同坐一个车厢。她似乎非常不安,非常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出乎她的意料,也引起了她的不快,她便马上背过身去,装着欣赏窗外风景。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不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种天真的怜悯神情让人看了不免不好意思。她被他盯得不耐烦了,便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而他却还像只呆头鹅似地莫名其妙。好不容易到了下一站,她便快步走出车厢换了另一个车厢。刹那间,他才明白是自己把她看跑的。想到这里,克利斯朵夫心中不由地隐隐不快。
几天后,他乘同一趟列车回巴黎。他一个人坐在月台上惟一的一张凳子上。突然间,她来了,轻轻地坐在了他的身旁。他想站起来走开,不料她却开口说:“你还是坐下吧,先生。”
当时只有他俩。他对那天的事感到不好意思,他说要是那天他早想到自己会令她难堪,那他一定会及早下车的。她冷冷地点头笑笑:“不错,那天你眨也不眨地老盯着别人看,确实是讨厌之至。”
“对不起,”他回答说,“那天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你那天看起来似乎非常痛苦。”
“那又怎样?”
“我似乎是下意识的。假如你看到一个人不幸落水,正在一上一下地在水中瞎扑腾,你会不会伸出手来去救他呢?”
“我嘛,我才不呢,我会死死地按住他的头,让他早点儿淹死算了。”
她这么说时,既像是在嘻笑怒骂,又有点儿像在发牢骚。他愕然地望着她,她却咧嘴笑了起来。
火车进站了。除了最后一节车厢,所有的车厢都已爆满,她先上去了。列车车守焦急地催着乘客,而克利斯朵夫却还在徘徊,因为不愿意重演上次的尴尬,也急着想找另一节车厢,而这时,她却冲他笑着说:“你还是上来吧。”
他上去之后,她又说:“今天,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继续聊天。克利斯朵夫郑重地向她解释,说一个人不应该对旁人的生死存活那么冷淡,如果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安慰,那么人人都会受益……
“安慰对我根本没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他的看法,她便傲慢地笑了一下,残忍地说:“不错,充当安慰别人的角色的人,通常都会得到些好处。”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是在怀疑他别有所图,他不禁愤愤地站起身来,打开车门,也不管火车正在行驶,就想往下跳,她好不容易拉住他。他只好又恨恨地坐下。而这时,火车正好驶进地道。
“你瞧,”她说,“你要是跳下去了,早就没命了。”
“我可不管这些。”
他不愿意再和她多费口舌了。
“人们真是太愚蠢了,”他说,“大家总是互相猜忌。别人想要提供帮助,他反而猜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讨厌死了,这种人真是没有人性。”
她笑着抚慰他的火气,她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亲热地与他交谈,还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识我吗?”他问。
“怎么会不认识你?你那么出名。我刚才确实不应该那么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好了,别生气了,嘿,咱俩和好吧。”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地聊起了天。她说:“不过那也不单是我的错。我接触到的坏人太多了,不得不小心。”
“是的,我也常受骗,”克利斯朵夫说,“不过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看得出来,你总是那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我一生已经尝过不少酸甜苦辣了,可是那对我并没有造成什么损伤。我的胃很强健,不怕太饱,也不怕饿。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一口吞下那些老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的身体不但没有因之受到损害,反而因此变得更强更好。”
“那是你运气好,你啊,命好,天生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根本不算什么。”
“那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做个女人。”
她听后不禁笑了。“哼!”她说,“可是你知道别人是怎样对付我们女人的吗?”
“你们应该自卫啊。”
“那么对你好也就不会太长久了。”
“那是因为他还不够善良。”
“或许吧,不过苦不能吃太多,吃太多了人的心就死了。”
他正想说些安慰或同情的话,忽然间记起了她刚才的恶劣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别人的人居心叵测了。”
“不,”她说,“我再也不会那样说了,因为我知道你心肠好,真地待人真诚,我很感激。不过,请你不要对我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你并不知情,谢谢你的好意。”
车子到了巴黎,他们要分手了,双方既未互留地址,也没有说些有空来坐坐的话。
一二个月后,她却跑过来,敲响了克利斯朵夫家的大门。
“我来找你,是想和你说说话。自从那次见面以后,我就总是想起你。”她说着说着便坐了下来,“只需要一小会儿时间,我不会打搅您太久的。”
他刚要开口,可她却说:“等等,行吗?”
他们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说:“刚才我实在坚持不了了,现在已经好了一点了。”
他问她怎么回事。
“不,”她却回答说,“请别问我这些。”
她朝四下里看看,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看在眼里,忽然,她的目光驻留在鲁意莎的照片上。
“这是你妈妈吗?”
“是的。”
她拿起照片,很温柔地瞅着。“多好的老太太啊!”她说,“克利斯朵夫先生,你的运气那么好。”
“只是,她已经去世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曾有过一个好母亲。”
“那么你呢?”
她皱了皱眉头,将话题扯开了。她不愿意谈到自己。
“跟我讲讲你自己吧,告诉我……告诉我一些你的生活中的事……”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你不用管,讲吧……”
他不愿意说,可却身不由己地说了出来,因为她问得实在是太巧妙了。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他最悲伤的事,是有关他友谊的故事,讲的是已疏远了的奥里维。她认真地听着,嘴角噙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间她跳了起来:“什么时候了?啊!天哪!都已经两个多钟头了!对不起……啊!我现在好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以后再来……不是经常……而是偶然……这样对我会更有好处。不过我不想烦你,不愿意浪费你的时间……只需有那么一小会儿就足够了……”
“我也可以到你家去。”克利斯朵夫说。
“请你别来,我更喜欢你这里……”
可是,过了很久,她也没有来。
有一天晚上,他无意中得知她病了,病得很重,病得都已停演了好几星期。他便不顾她的要求,径自跑到她家去看她。佣人回答说她不见任何客人;可是里头知道了是他来拜访,便又把他从楼梯上给叫了回去。他看见她躺在床上,病已经好多了;她害了肺炎,样子也变了,不过,锐利的目光和嘲弄的神气没有变。她看见克利斯朵夫来了,心中十分高兴,便让他坐在床边,用不在意的戏谑态度谈到她自己,说她病得差点儿就要昏死过去。见他听得脸色都变了,她却非常高兴,甚至取笑他,而他却一个劲儿地埋怨她不早点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过来探望我吗,我才不呢!”
“我敢打赌你根本想不起我。”
“那就是你运气好了,”她又俏皮又悲哀地说,“病着的时候我是从没想过你,只是我今天想起你了。我患病的时候根本不想别人,我只要求别人一件事,那就是给我安静。我愿意鼻子冲墙等着,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独自忍受痛苦毕竟是令人难受的。”
“我习惯了。受过多少磨难,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曾来帮助过我,现在,我也已经习惯了,而且觉得这样反而更好。你倒楣了,谁都没办法,最多只不过是在屋子里闹出些声响来,给我一些毫不识趣的关切,或是虚情假义地叹息一阵……与其这样,我还是宁可一个人死去来得清静。”
“你倒很能够忍受。”
“忍受!我简直不知道忍受二字怎么拼写,我只不过是咬紧牙关,深恨这折磨我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探望她,或关心她。她回答说戏院里的人很好,——一群糊涂蛋——对她很好,很关照,虽然不免流于形式。
“不是他们不来看我,而是我,告诉你吧,不想见他们。我是一个不容易相交相处的人。”
“这个我不怕。”他说。
她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气望着他:“你!这是你说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也成巴黎人了!……惭愧!惭愧……我敢发誓,我简直不经大脑就说出来了……”
他将脸蒙进被单,她被他逗得大声笑了起来。她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啊!这不是巴黎人的语气!还好!我又看见了你的真面目。好了,抬起头来,不要哭湿了我的被单。”
“那么说你原谅我了?”
“当然了,别再提这事啦。”
她又和他谈了一会儿,问他现在在忙的事,随后她又困又累,就让他走了。
他们约好下星期会面,可到了那天,克利斯朵夫刚要出门,就忽然接到了她的电报,叫他不要去了,说她那天心情不好——然而第二天,她又通知他过去。她已经差不多好了,正靠窗躺着。那是初春时节,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树木已往外抽着嫩芽。他从没看过她那样亲切,那样温和。她对克利斯朵夫说她前一天谁也不想见,便是他也不例外。
“那么今天怎样?”
“今天,我觉得心境很年轻,并且对外面所有新鲜的人——比如说你——都抱有好感。”
“可是我既不年轻,也不新鲜。”
“你到死都是年轻的。”
他们接着谈起他一周来做了什么,还谈起她很快又要登台进戏院;她说她厌恶那些戏院,可又舍不得它们。
她不愿意他来她这里,不过她答应去找他,只是怕会打搅他。他把工作的时间一一告诉她,还跟她约定一种暗号,教她用某种特殊的方式敲门,到时他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情好坏决定是开门还是不开……
好在,她也绝不会去得过勤。有一次她应约去一个晚会上朗诵诗歌,忽而感觉厌烦,便在半途中打电话推掉,转车来到克利斯朵夫的寓所。她原本只想问候一声,可是那晚上她居然讲述了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经历。
她的童年是悲惨的,她不了解她的父亲是谁。母亲在法国北部一个小城的近郊,开了一所名声很不好的小客店。客店里经常会有些赶车的人跑来喝酒,他们还跟女店主睡觉,同时也虐待她母亲。母亲跟其中一个赶车的人结了婚,因为她还有那么几个铜板。他常酗酒,打老婆,有一次,他竟然当着母亲的面,强奸了并非亲生的她的妹妹。她的妹妹在小客店里当侍女,过着牛马不如的极辛苦的生活,最后害肺病死了。法朗梭阿士从小便挨够了打,看尽了下流无耻的事。她不爱说话,但性子暴烈,小小的心中充满了仇恨,有点野性。
她目睹母亲和妹妹逆来顺受,尝尽了痛苦、羞辱,最终也只有死掉,便变得更加倔强起来。她是个反抗心理极强的女人,从来就不肯屈服。当受到某些羞辱的时候,她会浑身毛发倒竖,对着打她的人一顿乱抓乱咬。有一回她甚至想到了自杀,只是没有自杀成功:刚开始上吊她便后悔,不愿意就这样死去,生怕自己会就这样完了;等都快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便赶紧用抽搐的手指解开绳子,又有了活下去的渴望了。既然决定活下来,——克利斯朵夫听到这里不禁同情地哭了,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相似的经验,——她便发誓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要得到自由,要挣大把大把的钱,要把所有压迫过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有一天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见隔壁屋里传来了男人的咒骂声,遭受殴打的母亲的尖叫声,以及正在被人凌辱的妹妹的哭泣声,乱糟糟地混杂成一片,这促使她发了这样一个毒愿:“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全部不得好死。”她那时觉得自己很可怜,只有咬牙切齿地发完愿,心里才能稍微好过一些。
在这个悲惨的时期只传来了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