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兹返城了,好几次不是踏在车辙里差点儿摔倒,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订了本地一种著名的饼,又问明了车站车子到达的时间。到家中他与莎乐美把明天的饭菜又商量了老半天,然后才精疲力尽地上床睡觉,可他却像圣诞前夜的小孩子一样激动,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一点,他又下床,把那间预备给克利斯朵夫睡的客房收拾一番,他小心翼翼,不让莎乐美听见动静,以免受到埋怨。
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望天,果然如同耿士所说是个好天气。苏兹蹑手蹑脚地走下地窖,挑出最好的酒,回来时不小心脑门在环洞高处重重地撞了一下儿,简直让他闭过气去,随后他拿起剪刀,毫不吝惜地把最美的蔷薇和初开的紫丁香一齐剪下。最后他回到卧室,慌忙地刮着胡子,由于慌还刮破了几处,穿得整整齐齐,才动身去车站了。时间刚刚七点,尽管莎乐美劝他喝一杯牛奶,但他说克利斯朵夫一定也没用早点,还是回来一起吃罢。
他到站上,离火车到站还差三刻钟。他好不耐烦地等着克利斯朵夫,而结果竟然给错过了。照理接人时在出口即可,他却偏偏站在月台——他被上下车的旅客挤昏了,他也不知为什么见不到人,并且他根本没想到克利斯朵夫会从四等车厢跳下来。克利斯朵夫已到了很久,直接去他家时,苏兹还在站上等。更糟的是,莎乐美也上街买菜去了,克利斯朵夫见大门上了锁便走了。
老苏兹沮丧地回来,从也刚到家的莎乐美那里得知这些情形,大为懊,悔差点儿没哭出来。他觉得莎乐美太笨了,怎么在他出门时没有托人家让克利斯朵夫等着。而莎乐美则气哼哼地回复他,说他才蠢,甚至把特意迎接的客人都错过了。老人并不跟她再争,下楼出发去找。
老人满街跑着,向路人打听,但一无所获。他甚至爬上山坡高处的古堡上,正当他伤心地回来时,他忽然瞥见在一株树下有个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知那人是不是克利斯朵夫,那人背对着他,把半个头都埋在草里。苏兹绕着草地,心里跳得非常厉害:
“肯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忽然灵机一动,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集里面的一句唱出来:
“奥夫!奥夫!……(起来罢!起来!)”
克利斯朵夫一下子跳了起来,直着嗓子唱下去,他高兴之极地回过身来,满面通红,头上沾满了乱草。两人互叫着姓名向对方跑去。苏兹跨过土沟,克利斯朵夫跳过栅栏。两人热烈地拥抱握手,大声说笑着向家走去。老人把早上的倒霉事儿说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几分钟前还决定搭车回家,不再找苏兹,现在才感觉到这个老人的善良与淳朴,开始喜欢他了。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了耿士。女仆端上了咖啡牛奶,克利斯朵夫说已用过早点,老人听后大为不安,客人到本地第一顿竟没在他家里吃,他觉得难过极了(他的心太至诚至信了)。克利斯朵夫觉察到了他的心理,不由得觉得很有意思,同时也更喜欢他了。为了安慰主人,他便说自己还有吃第二顿早点的胃口。
一霎时,克利斯朵夫的烦恼化为乌有,他觉得他遇到了知音,自己又复活了。讲到这次失意的旅行,他以滑稽的口吻讲给了他们。
不久,话题便转到三人的友谊上了,他们谈着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苏兹渴望听克利斯朵夫弹几首他的作品,但没好意思直说。克利斯朵夫一边谈话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他走近钢琴时停了下来,眼睛望着别处,手指在键盘上随意抚摸着,这时二老的心都跳得更快了。不出苏兹所料,克利斯朵夫试了两三组音后勾起了他的兴趣,一边谈一边又按了几个和弦,接着是完整的乐句,于是他不作声了,正式弹琴了。两位老人,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你们知道这个曲子吗?”
“怎么不知道?”苏兹快乐地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顾弹着,侧着脸道:“苏兹,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很懊丧,赶紧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样。”
克利斯朵夫转过身,望着这个善良的老人,抓住他的一双手,笑了起来。他打量着老人的眼睛,说:“噢!不,你比我还年轻呢。”
苏兹听了哈哈大笑,顺便说自己已经浑身是病了。不过他绝对不抱怨;如果他病了,起码心里清楚原因。他与耿士都有自己家传的食谱,所以说莎乐美对一般的服侍是很内行的。可是这一回,她的一个节目上就排满所有的杰作,就像是展览莱茵菜一样,那是一种原色的、保留原味的烹调,用各种各样草本原料,很浓很浓的沙司,有丰富佐料的汤,极其标准的清炖砂锅,硕大无比的鲤鱼,酸咸菜烧腌肉,整鹅,常吃的饼,茴香面包。克利斯朵夫把嘴里填得满满的,简直是狼吞虎咽且又得意非凡。他和他父亲、祖父的饭量一样大,一次就可以吃得下整只的鹅,平时他能整星期地只吃面包、乳饼,而到特殊时候就可以吃得撑破肚皮。苏兹很恳切,也很殷勤,眼睛里无限柔情地望着他,又让他喝了许多莱茵名酒。满面通红的耿士这下儿可碰到一个对手了。莎乐美扯着大嘴笑得开心死了,——克利斯朵夫才来的时候她有一点儿小小的沮丧。因为苏兹先前把克利斯朵夫吹得无所不能,使得她认为理想中的客人该是个有头有脸的官样人儿,浑身都贴满头衔。等到真见了客人的样子,她却又在心里嘀咕:
“其实也没什么惊人之处嘛!”
不过在吃饭的桌子上克利斯朵夫博得了她的好感,因为他那样欣赏她的本领,她这一生还未遇到第二个。所以她就执意不回厨房去,却站在饭厅门口,津津有味地看克利斯朵夫一边说傻话,一边吃得照样兴高采烈,她双手抱在胸前,跟着别人哈哈大笑。大家也高兴得不得了,美中不足的是卜德班希米脱不在场。他们不停地嘟囔:
“喂,要是他能在场,他才是最能吃、会唱、会喝的呢!”
这一类赞扬的话好像说不完。
“克利斯朵夫如果能听到他唱才好呢!……也许是能听得到的。今天晚上卜德班希米脱就能回来了,最晚也不会过今晚……”
“噢!今天晚上我就不会在这儿了。”克利斯朵夫回答。
苏兹喜气洋洋的脸马上沉下来。
“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他的声音颤抖了,“你今天还打算走吗?”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打着哈哈回答,“是的,搭夜班车走。”
刚说到这里苏兹便开始伤心了。他本来打算让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呆上几天,便嘻嘻哈哈地说:“那怎么办呢?……”
耿士也紧接着说:“还有卜德班希米脱怎么办呢?……”
克利斯朵夫看了看他们俩,两张脸上友好的表情和失望的神情使他感动了,就说:“啊,你们真是太好了!……要不我明天早上再走,行不行?”
苏兹立刻握住他的手说:“噢,太好了!真地太感谢你了,谢谢你!”
他和小孩子一样把明天抛到脑后,抛到远得用不着去想的地方。他只当约翰克利斯朵夫不走,今天不走就有今天一天的时间,到了晚上,大家可以呆在一起,而且他还要睡在他家里。仅此而已,苏兹再不多想什么了。
于是他们又恢复了刚才的气氛。苏兹忽然很郑重地站起来,准备着为远方来的客人干杯,他说着极为夸张而又使人感动的言辞,说什么客人光临这个小城镇,屈驾贫宅,对于他这个主人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与快乐;他又敬了一杯祝他旅途平安,希望他前程似锦,祝福他事业成功,祝福他功名盖世,也祝福他享尽人间幸福。接着他开始为“高雅的音乐”干杯,为他的好朋友耿士干杯。耿士也站起身来为苏兹和别的朋友干杯;克利斯朵夫为了能马上结束这些干杯,也站起来为莎乐美干杯,这使得她羞得满面通红。接着,他不等那两个讲演家致回辞,立刻就唱起一支著名的歌曲来,于是两个老人就也跟着唱起来。一支完了又是一支,最后是一曲三部合唱的歌,大概意思是称颂友谊、音乐和美酒之类,笑声与碰杯声、歌声喧闹成一片。
下午离开饭桌的时间是三点半,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都沉甸甸的。耿士就势倒在一张沙发里,直想睡午觉。苏兹由于早上那紧张的情绪,再加刚才的敬酒,也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两个老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来给他们弹几个小时的琴。可是这个年轻人脾气很怪,他精神抖擞,兴致高昂,他按了两三个和弦,又忽然把琴盖合上了,望着窗外,提出来要出去遛一个下午。因为他觉得田野真是妙极了。耿士不太热情,苏兹却马上点头称赞这主意不错,他本来应该领客人去欣赏一下本地的公园。耿士虽然皱着眉头但至少也不反对:因为他和苏兹一样想要向客人炫耀一下本地的风光。
于是他们便出门了。克利斯朵夫挽着苏兹的胳膊,他们走得飞快,客人的体力明显超过两个老人,耿士跟在他俩后面满头大汗,他们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城里的人们站在屋子门口看着他们路过,感觉苏兹教授今天的神情表现得像个年轻人。一出城,他们就朝着草原走去。耿士嚷着嫌今天气温太高了,一点儿也不关心别人感受的克利斯朵夫则认为天气太好了,让人觉得舒心。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经常要停下来讨论一些问题,而继续着的谈话也使人忘记了路途的遥远,这样两个老人也不感到十分疲倦。他们走进树林里。苏兹背诵着歌德和莫里克的诗句。克利斯朵夫也是很喜欢诗歌的,可是却一首都不记得,他一边听又一边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来,但最终音乐总是代替字句,于是诗被全部忘记了。
他由衷地佩服苏兹的好记性,把苏兹和哈斯莱比较一下,两者是迥然不同的人。一个体弱多病,一年有一大半的时间躺在卧室里,差不多就在这个内陆小城市里呆了一辈子,可是他的思想却这么活跃!一个却又年轻又有名气,住在艺术中心的大都市,举行音乐会的时候,他几乎跑遍整个欧洲,但是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克利斯朵夫所知道的现代艺术的潮流,苏兹不仅全都熟悉,而且还了解许多关于古代和外国音乐家的故事,这些是克利斯朵夫听也没听过的。苏兹的记忆好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蓄水池,凡是上天下降的甘霖都储存在那儿了。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地从中汲取精华;而苏兹看到克利斯朵夫旺盛的求知欲也感到无限快意。他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很热情的听众或温顺恭敬的学生,可是始终都缺少一颗年轻而热烈的心来分享他丰富的热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地大声说出他对勃拉姆斯的赞叹之前,他们俩是世界上最知心的朋友。但是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克利斯朵夫马上阴沉着脸,冷冷地说:“凡是喜欢勃拉姆斯的人都不能跟我作朋友。”这简直是在他们的快乐之上重重地浇了一盆水。当时他把苏兹的手放了下来,表情是极其严厉的,苏兹吓坏了,他胆子小不敢争辩,但同时又太诚实,不想说谎,于是便支吾着想结结巴巴地解释什么。可是克利斯朵夫只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别说了!”根本就不想让对方再说下去。而后大家便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之中。于是他们继续不停地走着,两个老人神色紧张,大气不敢出。
耿士咳嗽几声,想要把话接下去,于是聊起这树林和美好的天气;但克利斯朵夫却耿耿于怀,除几个简单的字句外,根本不理睬他。耿士在他这儿得不到应合,便转身跟苏兹交谈;可是苏兹喉头像塞着东西,始终说不出话。克利斯朵夫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其实他早已经原谅他了。本来他并未真正地怨恨谁,甚至感到自己使可怜的苏兹沮丧未免有些太残忍;但是他赌着气不想立即收回自己前面所说的话。所以直到走出了树林,三个就这样僵持着,没有别的话说。两个老人垂头丧气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克利斯朵夫轻轻吹着口哨,装作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突然,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笑了起来,面对着苏兹,伸出他那结实的手臂抓住老人的胳膊大喊道:
“好朋友!”他亲密地看着他又说,“你瞧,这儿多么美啊!这么美!……”
他指的是田野和天气;但是他那和蔼的神情又仿佛是说:
“你是个好人。我太鲁莽了。请原谅我罢!我真是很喜欢你。”
老人的心终于复苏了,就像太阳在日蚀后又重现,但他也是勉强地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克利斯朵夫又重新挽住他的手臂,格外亲近地与他攀谈起来;他一高兴,不知不觉就走得快了,他根本没有注意他的两个同伴累得精疲力尽。苏兹却没什么抱怨,他兴高采烈,一直就不觉得累。他也知道今天这样穷折腾,以后一定要付出代价的。可是他却想:“噢,明天,别去管它!反正他走了以后我可放心地休息。”
可是耿士却不像他那么兴奋,已经在后面落了十几步,显得可怜巴巴。后来,克利斯朵夫自己察觉到了,不胜惭愧地对他们道歉,同时提议大家在白杨底下的草坪上休息一下儿。苏兹满口赞成,根本不去想他的支气管会不会受影响。幸亏耿士赶上来提起他的病,或者至少经耿士这么一说,他不能满头大汗地躺到凉快的草坪上去了。他建议到附近的车站坐火车返回家,大家马上同意了。虽然他们都很累,但害怕迟到也不得不加快步伐。结果他们冲进站的时候,火车刚好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