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车站,诚如人家告知他的,他要乘的火车要三点钟才开,并且还是慢车(路上要停多次)。凄凉的等待!在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阴森森的、陌生的脸孔匆匆地进进出出。天色暗下来了,电灯在浓雾中发出微弱的光,在黑暗中好似一点点的污渍,使阴暗更加阴暗。这都让克利斯朵夫越来越沉闷,心乱如麻。他不停地看着列车时刻表,惟恐弄错,突然有一个地名引起他的注意,他觉得很熟悉,过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是给他写过几封信的苏兹的住处。他那时正六神无主,忽然却有个念头去拜访这个素未谋面的朋友了。那地方并不顺路,要换几次车,还要等一夜,但他不管了,他马上决定了:发了一份电报给苏兹,告诉他明天早上到。但发出后他又后悔了,他笑自己的天真、幻想,干嘛去自寻烦恼呢?可是已来不及了。
车终于到站了,他第一个冲上去。在车窗旁望见下着阵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高大的影子慢慢被黑暗吞噬,他觉得痛快了一点儿。
就是这个时候——下午六点钟左右,哈斯莱有封信交给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的访问勾起了他的许多感触,他对这个充满幻想的满腔热情的青年是那么冷淡,但并非没有好感。他后悔自己的态度,他的脾气就是这样的。为弥补一下儿,他送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又附了一张便条,约他听后再见面。——然而克利斯朵夫走了,哈斯莱看见他没来就心里想:
“既然他不肯来了,那么就算了!”
他耸耸肩,不再想了。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距他已经很远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而他们俩也得永远孤独下去了。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身体很弱,个子很高大,驼着背,气喘、支气管炎老是困扰着他,那张不留胡子的满是沧桑的脸上刻满了皱纹,这是他与病魔斗争所留下的痕迹。半夜时他常需从床上坐起来,身体前倾狠命吸几口气,让自己已经窒息的肺获得空气。他鼻子很长,还有点儿臃肿,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深陷。塑造成这张复杂的面具的,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与失意也有份儿。尽管如此他并不忧郁,神态安祥的大嘴也表示他是一个仁厚长者,使老人的脸更显慈详,特别是那双清澈的淡灰色眼睛,永远从正面看你,那么安祥,那么坦诚,没有一丝遮掩。
他一生没经历过多少事,中年丧偶,已独身多年。她是一个长得不太美,性情也不大好的人,但他想起她时,心里还是很怀念她。她已经去世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他每晚睡觉前,总要和她进行一番凄美而温柔的对白,他仍觉得每天都和她在一块儿。他没有孩子——这使他终身遗撼。他把感情倾注在他学生身上,像父亲对儿子一样关心,可人家并不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与年轻人接近,他觉得年岁根本不是障碍。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朋友是书本:它们不会忘了他,更不会欺骗他。他对书本的钟爱,以及它们像阳光那样布施给大家的爱(知识之于人),都是永恒的。苏兹是美学兼音乐史教授,他如同一方巨大的原始森林,里面有千啼百啭的鸟的歌声。有些歌是几个世纪传来的,但岁月却不能减去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像他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令他忆起人生悲欢离合的轮回;有的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大家期待已久的,像大地欢迎甘霖一样。苏兹老人就是在这样的孤独生活中倾听着群鸟的歌唱,如同隐士,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匆匆把他的生命带到了黄昏,可他的心始终保持年轻。
他渊博的知识不仅限于音乐,他最爱好诗,喜欢诗人——不分古人今人。他喜欢本国的诗,尤其是歌德的。他很博学,精通几国语言。他经历过一八七○年前后的艰苦斗争,受过那时代的革命思想的熏陶,虽然他很崇拜德国,但却并不炫耀。他像赫尔德一样认为:“在骄傲之中,以自己的国家来炫耀的人尤其荒谬绝伦。”也认为“只为一个民族而写作是最可悲的思想。”他的思想是懦弱的,但胸怀是宽广的,他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热心接受,但有时对庸俗的东西显得过于宽容。他却没有错过最优秀的作品,他没有勇气去驳斥舆论所吹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的人辩护。他不会随波逐流,他认为爱是世上最美妙的事,他的精神需要爱、需要敬佩。克利斯朵夫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歌集对于老人的作用,就连他本人写作的时候的情绪,也远不及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么生动、真切。对克利斯朵夫而言,这些歌仅是自己感情炉灶中的几点火星而已;可是苏兹老人却是忽然发现了整个儿的新天地,等他去爱的新天地,这个天地的光明把他迷茫的心都给照亮了。
一年以前,一天坏似一天的身体使他不得不辞退了大学教习。正当在床上养病之时,书商华尔夫照例送来一包新到的乐谱,其中一本就是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单身住着,除了一个年老的女仆之外没有一个亲属,而那老女仆欺他体弱多病,凡事都自作主张。两三个年龄相仿的老友不时来看看他,他们身体与他一样,气候不好时也在家里,疏于访问。那时正是冬季,街上满是雪,苏兹没见到一个人。房间里面很黑,窗子上蒙了一层雾气遮住了他的视线;炉子烧得很热,让人昏昏欲睡。邻近的教堂,一座十七世纪的古钟不时传来赞美诗的断片残句,让人感到一种恬静快乐的气息。他一向喜欢读蒙丹的集子,但今天却觉得很没有味道,就放下了书本,出神地在那里幻想。送来的乐谱在床上躺着,他心中悲伤不愿打开。终于他叹了口气,戴上眼镜,解开乐谱的绳子开始读谱了。但他的心却老想着那些摆脱不掉的往事。
他一眼瞥见一支古老的赞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采用一个虔诚朴实的诗人的诗句,再加上一种新的感情作的,原作是保尔?格哈特的《基督教徒流浪曲》:
希望罢,可怜的灵魂,
希望之外还需要刚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会看见——
欢乐的太阳!
老苏兹非常熟悉这些赞美诗人的语句,但他从来没听见过用这种口吻描述……那已经不是单调到使你心灵入睡的情绪,而是一颗年轻坚强向上的心,在受着煎熬但仍怀有希望,向往着快乐幸福。他的手颤抖着,大颗的泪珠顺着两颊流下。他又往下念:
起来罢,起来!与你的痛苦,
与你的苦闷,说一声再见!
让他们去罢,一切困扰你的心灵的,
使你痛苦的东西!
这些思想中渗入了一股年轻激烈的热情,在最后几句天真而充满信念的诗中,克利斯朵夫还加上了他的爽朗的笑声:
统治一切、领导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国王,
才能统治一切!
还有一节鄙视一切的诗句,是克利斯朵夫少年狂妄的体现,他从原诗中升华出来作他歌的结论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对你,
你也得镇静。不要怀疑!
上帝决不会逃避!
他所决定的总要实现,
他要完成的总要完成;
他会坚持到底!
……然后是一片轻狂的狂热、战争的快意,如同罗马皇帝的凯歌。
老人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地追随着那慷慨激昂的乐章 。他心跳着,流着泪,嘟嘟哝哝地嚷嚷:
“啊!上帝……啊!上帝!……”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着,窒息着,接下来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老妈子莎乐美跑来,她以为老人不行了。他继续着他的狂态,只是在短促的换气中间,他又轻轻地笑了。
莎乐美以为他疯了。等她明白原因时,就不客气地埋怨他:
“怎么能为了那个鬼东西而搞成这样!把它给我,不准再看了。”
但老人一边咳着一边却毫不让步,大声叫莎乐美别烦他。她仍然同他争,他于是便怒火中烧,发誓诅咒,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来与她顶撞,她愣了一下儿把手中的东西放下了,但她仍凶巴巴地把他数落了一顿,还唠叨个没完。要不是苏兹气得从枕上坐起来大叫一声:“出去!”她恐怕还要继续下去。
于是,屋子里又安静了。钟声在平静的黄昏中又响起来,老苏兹一动不动地仰天躺着,慢慢地平静着心中的骚动,手中紧紧把歌集搂在怀里,孩子般笑着。
一连好几天,他好像出神了。他不再去想他的疾苦,不想那沉闷的冬季,不想自己的孤独。周围满是光明,满是爱的存在。在行将就木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朋友的年轻的心中得到了新生。
他竭力在心中刻画着克利斯朵夫的相貌,但始终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象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淡黄的头发,瘦削的身体,蓝色的眼睛,声音很轻柔,性格温和、柔顺、胆小。对于克利斯朵夫,他不管他究竟长得怎么样,他总是预备把他理想化。他的幻想已经被无情的现实毁灭过好多次,但他总会不断生出新幻想,拂去一切不痛快的念头,时刻保持信心。
素未谋面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了一个光明的使者。克利斯朵夫第一封措辞冷淡的回信,使他难过,但他不愿承认,他对别人根本没有多少要求,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只重视自己的感觉,他只要得到人家的一点儿点儿感情,就足够使他爱人家感激人家了。他不敢奢望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根本不能到莱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于克利斯朵夫会来这儿,他更是做梦也没想到。
克利斯朵夫的电报送到的时候,他正在桌边吃饭。他先是糊涂,发报人名字很陌生,他便以为人家送错了电报,但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慌乱之中眼镜也歪了,字母在眼前舞动半天也不理解。等到明白后,他激动万分,饭也不吃了,把饭巾往桌上一丢——也不像平时那样把它折好,便摇晃着起身,拿着帽子和手杖就向外跑。善良的苏兹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把他的快乐让别人与他分享,把克利斯朵夫要来的消息告诉他的朋友。
他有两个朋友,都像他一样爱好音乐,也被他引起了对克利斯朵夫的兴趣:一个是法官萨缪尔?耿士,一个是牙医兼优秀的歌唱家奥斯加?卜德班希米脱。三个老朋友常在一块儿谈论克利斯朵夫,他们把所能收集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全部演奏过了。卜德班希米脱唱着,苏兹弹着琴,耿士听着。然后三个人几个小时地低声赞叹。他们注意着音乐的时候,不知说过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脱在这儿的话多好啊!”
苏兹在街上想着自己的快乐和将要使朋友们感到的快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天快黑了,耿士住在离城半小时远的一个小村里。四月的黄昏很柔和,夜莺开始了欢叫。老苏兹心里乐开了花,呼吸没有了一丝困难,两条腿轻快地走着,也不注意绊脚的石子。
走到耿士家的小园子前面时,天已全黑了。他敲着门,大声叫着耿士的名字。耿士打开窗子,向外张望,问:“谁啊?叫我干吗?”
苏兹兴高采烈地嚷道:“克拉夫脱……克拉夫脱明天到……”
耿士感到莫名其妙,只听出了他的声音:“苏兹!怎么啦?这么晚跑来什么事啊?”
苏兹又说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么?”耿士仍摸不着头脑。
“克拉夫脱!”
耿士愣了一会儿,忽然很响亮地喊了一声,他已经明白了。
“我就来!”他喊道。
窗子又关上了。他在石阶上出现了,手中拿着灯向园子走来。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挺着一个大肚子,大大的脑袋,灰色头发,红胡子,脸上手上生满了雀斑,嘴里还衔着一个瓷烟斗,急匆匆地走来。这个和蔼又有点儿迷糊的人,一辈子也没被什么事急过。可苏兹的新闻却让他一反常态,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里的灯一齐挥舞着,问:“真的?他真地要来这儿吗?”
“明天早上。”苏兹扬了扬手中的电报。
两位老友坐在凉棚底下的一长凳上,苏兹端着灯,耿士小心地打开电报,慢慢地念着。他还看了电报四周的小字,拍发的时刻,到达的时刻。随后把这张宝贵的纸还给苏兹。两人会心地笑了,耿士侧着脑袋说:“啊!好!……啊!太好了!”
耿士想了一会儿,又抽了口烟然后手放在苏兹膝上说: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脱。”
“我去。”苏兹自告奋勇。
“咱们一块儿去吧!”耿士说。
他然后回去放下灯,两个老人手挽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脱住在村子另一头。苏兹与耿士一路闲聊着,心中老想到那件事。突然耿士停下来,用手杖在地上敲了一下:
“啊!该死!……他不在家……”
这时他才想起卜德班希米脱下午到邻近的一个城里为病人开刀,今晚不回来,或许还要再待上一二天。苏兹听完就慌了,耿士也很着急,两人站在街上没有了主意。
“怎么办?怎么办?”耿士嘀咕。
“非让克拉夫脱听卜德班希米脱唱一曲不可,”苏兹说,“对了,咱们也给他发一个电报吧!”
他们马上去电报局,共同拟了一封措辞激动的长电,简直让人弄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发完电报,他们走了回来。
苏兹计算了一下儿:“要是他搭头班车,那么明天早上就可以回来啦!”
他俩在耿士家门口分了手,他们约定明天在苏兹家里吃中午饭。苏兹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地说:“明天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