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一个胖子忽然冲到车厢门口,嘴里喊着苏兹和耿士的名字,还加上了一大堆关于他们的头衔和称赞他们品德的措辞,同时大挥着手臂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苏兹和耿士同时也大声叫嚷起来,也舞动手臂同他呼应,同时他们冲向胖子的车厢,胖子也在人群里挤着撞着地跑过来。克利斯朵夫大感迷惑地跟在后面跑着,问:“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都欣喜若狂地回答道:“他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脱呀!”
这名字对他来说简直是无意义的,他早就忘了苏兹在饭桌上说的话。卜德班希米脱站在火车平台上,苏兹和耿士站在踏级上,三个人高声谈着话,快震得人耳朵聋了。他们觉得这次偶遇真是上天的安排。这时火车已经开动,他们连忙爬了上去。苏兹让大家互相认识。卜德班希米脱行了礼,立刻严肃起来,像柱子一样直直地站着,先是拉了半天的客套话,接着就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拼命摇了几下儿,好像要把它拽下来,再最后便是大声吵嚷。克利斯朵夫从他的喊叫声中得知他对这次奇遇极度兴奋,他感谢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拍大腿自叹倒霉,埋怨自己本来从不离本城,却偏偏在指挥先生到来时给走掉了。他看到苏兹发来的电报时,头班车已经开出一小时了。电报送来时他正熟睡,他的服务员以为不该惊动他。他为此跟旅馆的人大发脾气,从早上到现在,他的气还没消呢。因为着急赶回来,他把自己的顾客听诊的约定,都一起丢开,马上搭第一班车回来了。没想到这倒霉的车和干线上衔接的车脱班了,这使得可怜的卜德班希米脱在交叉站上等了三个小时。在那儿他简直用光所有能用来形容这样事的词汇,因为他把这件倒霉事向站上看门的和其他等车旅客讲了几十遍。等到车最终开出时他一直提心吊胆怕克利斯朵夫走掉……幸亏,真是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他又再次拿起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那有着毛茸茸的指头的大手里反复地捏着,他长得让人想不到的胖,而他的高个子似乎跟他的胖成正比例:四方形的头,剪得很短的红颜色头发,脸上很干净,没有胡子,但有许多小疤,眼睛和鼻子都很大,嘴唇厚厚的,有两个下巴,脖子很短,背部出人意料地宽,酒桶一样的肚子,胳膊似乎离身体很远,大手大脚,整个看起来是一座山,满身的肥肉都是吃得过量喝得过多啤酒的结果。他那副样子简直像极了在巴伐利亚各乡各镇的街上走来走去像填鸭子一样喂出来的大胖子们。因为天太热也因为高兴,他那皮肤像牛油一样发亮;两只手一会儿放到自己腿上,一会儿又放到邻座膝盖上,他不停地说话,因为卷着舌头而飞出的所有辅音在空气里飞旋,如同放连珠炮一样,可是,他前仰后合地笑着,大张着嘴巴,连声大笑,差点儿让人感觉他要背过气去了。耿士和苏兹被他传染了,也都狂笑着,过了一会儿他们抹着眼角边上的泪珠一起望着克利斯朵夫,那神情似乎在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吭,脑子想着另一个问题:“这个怪物就是那个唱我的歌的人吗?”
他们回到家时,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躲避听卜德班希米脱唱歌,可是卜德班希米脱急于显示自己的本领而一再心痒难熬地暗示他,他却坚持不表示应允。苏兹和耿士却一心想要拿他们的好朋友来献艺展宝。克利斯朵夫知道这一关他逃不过了,于是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钢琴前面,心里想:“你这家伙,好家伙,你这样不知轻重,小心点儿吧!我可是对错误毫不留情。”
他想到一会儿就要使苏兹伤心,不由得自己也很难过;不过他又想与其让这个福斯塔夫式的人物糟蹋他的音乐,还不如让他老人家忍受些痛苦。可是这一点被证实他不必担心了,因为胖子的声音太美了。刚听最初的几节词,克利斯朵夫就感到非常震惊,这使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的苏兹吓了一跳,怕他不满意,等到克利斯朵夫一边弹着一边脸色开朗起来,他这才放了心。于是老人的脸也因此而放出红光来。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回过身来嚷着说,他从来没有听见能有一个人把他的歌唱得这么好听,那时苏兹的快乐是不可言喻的;他的快乐比起克利斯朵夫的满意和卜德班希米脱的得意更实在更深刻:因为他们俩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份满足,而苏兹是把两个朋友的快乐都感受了。音乐在持续,克利斯朵夫简直要高兴得叫起来:“怎么这么一个肥胖而庸俗的家伙会如此巧妙地传达他的思想?”虽然他并不能把所有细腻的地方都表现出来,但是他的歌声中有一种激动和热情,这是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法使职业歌唱家完全感觉到的。他望着卜德班希米脱,心里很困惑:“难道他真地存有这样的激情吗?”
但是从胖子的眼里他却又看不到什么热情,只是虚荣心获得满足的表示,看来只是这个大块头的身体里有某种潜在的力量使他蠢动。这股盲目的被动的力量,就好像是一队士兵在拼命厮杀,既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开战的原因。一旦被歌的精神吸引之后,它便兴高采烈地听任摆布,如果它被要求自寻出路的话,它永远不知道该怎么活动,以上的一切只是因为它需要活动。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造物主并没有为搭配人的四肢身体花费太多的心血,只管随随便便地拼凑起来,而不管它们放在一起是否协调。所以每个人都是被他用随手抓来的零件拼凑而成的,应该给一个人的各个部件最后却分配在五六个不同的人身上:脑子在此人身上,心却给了彼人,而适合这个心灵的身子又在第三个人身上;就如同乐器放这里,奏乐器的人却在那里。有些人就如同极名贵的小提琴,只因为没有人会拉而永远静默在琴匣中,而那些生来就配拉这种提琴的人反倒只能一辈子抱着一些可怜的乐器。他这样悲伤地感慨着,因为他恨自己生来就唱不好一支歌,他那令人讨厌的嗓子唱什么都唱不准。
可是,卜德班希米脱开始得意过火了,他试图往克利斯朵夫的歌曲中加入一些表情,这就等于是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察觉到这一点,慢慢沉下脸来,他的曲子没有因之而生色,反而变味了。苏兹也发现了,然而他没有批评精神只懂得佩服朋友,他自己也不可能发现卜德班希米脱现在低级的兴趣。但他用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感受到了少年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如今他的心已附着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而不在自己身上了,所以他也不能忍受卜德班希米脱的浮夸唱法,极力要阻止他的危险倾向。可是这件事做起来很不容易,卜德班希米脱也不会轻易就范。他唱完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着要唱一些让克利斯朵夫一听名字就厌恶的庸俗的歌曲,苏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阻止住他。
庆幸的是仆人来请他们吃晚饭了,这成为堵住卜德班希米脱的嘴的绝好机会,因为餐桌是他显示本领的又一场所。现在他没有对手可匹敌了,克利斯朵夫经过中午那一顿大餐懒得再和他竞争了。
时间在飞快流逝。克利斯朵夫和三个老朋友围坐在桌旁热情交谈,三个老朋友把克利斯朵夫的话全都咽到肚子里。克利斯朵夫好生纳闷儿: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和这些从未谋面的老人怎么会相处得比自己的家人还亲密?他又想:一个艺术家如果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可以通过自己的思想结交到这么多的朋友,那么他该有多么幸福——由此他的心中又有多少温暖,多少力量继而带来多少勇气……可是事实却往往并不如此:每个人都孤单单地活着,又孤单单地死掉,而且当你感觉得越深刻,越需要倾诉的时候就越不敢说出自己的感觉。
随便恭维别人,说话挺容易,而爱到极点的人不强迫他就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爱说出口。我们因此应当感激那些敢说出来的人:他们无意中帮助人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因而非常感激苏兹,苏兹和其他两位不一样,他不能把他们同等看待,他感到苏兹是这一小组朋友中的灵魂,是一个融合了爱与宽容的熔炉,而那两个人不过是这口炉子射出的火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对他的友谊是迥然不同的。耿士很自私,他只是一只受人家爱抚的小猫,音乐给他以满足。卜德班希米脱是为满足虚荣心,另一方面因为练习嗓子能得到生理上的快感。他们俩都没有想过去了解克利斯朵夫,只有苏兹是真正地忘了自已,无私地真诚地爱他。
夜太深了,那两个客人已经走掉了。克利斯朵夫和苏兹留在屋里,他对老人说:
“现在我要单独为你弹琴。”
他在钢琴前面坐下来——像对着自己的爱人一样认真而专注地弹奏。老人听得出神,他正弹着最近的作品。老人屏着气,眼睛盯着他,就坐在他的身旁。然而他有一颗善良无私的心,连这一点儿极小的幸福都希望与别人分享,他情不自禁地反复诉说着:“唉,为什么耿士不在这儿呢?”
克利斯朵夫有点儿不耐烦地听着他的唠叨。
已经过去一小时了,克利斯朵夫一直在弹着,他们俩一句话都不说。克利斯朵夫弹完了,他们不能马上交谈,一切都静默着,屋子、街道都陷入沉睡之中。克利斯朵夫回转身,发现老人哭了,便站起来拥抱他。他们两人在安静的夜里低声交谈。隔壁屋里有一只时钟,隐隐约约地传来嘀嗒声。苏兹轻轻地说着话,双手抱在胸前,身子探向前方。既然克利斯朵夫问到了,他便讲着他的身世,他的悲哀。他总是极力克制自己,惟恐露出诉苦的神态,他在心里总是对自己说:“我错了……我没有什么埋怨的……大家对我都很好……”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埋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描述孤独的生活时,难免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惆怅的伤感。某种很虚幻很感伤的理想主义被他在痛苦的陈述中掺入,克利斯朵夫虽不喜欢听这些却不忍反驳。而实际上,在苏兹心中那可能并不是一种坚定的信仰,而只是一种需要信仰的渴望——那种渺茫的希冀是他将之当作水面上的浮标而抓着不放的,他一直盯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某种支持其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着朋友那么信赖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神在向他求救。于是克利斯朵夫说了一番鼓舞他勇气与信心的话,那是老人希望听到的感觉到十分安慰的话。他们一老一少早忘了年龄差异,像那种同龄伙伴一样接近,较弱的向较强的寻求帮助:老人从青年人那里找到了依赖。
半夜之后,他们才分开去睡了。克利斯朵夫明天必须早起,他要搭他坐着来的那班车,所以他赶快脱衣上床了。老人把房间收拾得很好,就像克利斯朵夫准备在这儿住上几个月似的。几朵蔷薇和一枝月桂在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有一张全新的吸水纸铺在书桌上,早上苏兹还让人搬了一架钢琴进去,把几册从自己最珍视最心爱的书籍中挑出的书摆在近床的搁板上。每一个细小的地方他都想到了,而且是满怀热诚地想到的。不过这一切等于白费了: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留意。他躺到床上,马上便睡着了。
苏兹可是睡不着。他一再回忆白天的快乐,同时感受着离别的痛苦。他把彼此说过的话都回顾一遍,他想到可爱的克利斯朵夫就睡在他身旁,与自己的床也只有一墙之隔。他此时又感到四肢发软,浑身瘫倒,气也喘不过来;他感觉自己可能是散步时着了凉,旧病又复发了;不过他只要想到:“要是能撑到他动身就好了。”便不那么痛苦了。
他惟恐自己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把克利斯朵夫惊醒。他太感谢上帝了,便作了一首诗,题材是根据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离去……”(《圣经》载:西面是耶路撒冷的圣者,自己说有圣灵启发,知道自己死之前必要见真主所立的基督。后他受圣灵感动,进入圣殿,正碰上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进来,西面用手接过来,称颂神时说了以上的话,即:“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即自己)去世……”见《路加福音》第二章 第二六至二九节。现引用此语,表示很久期望的事果然实现。)那一段。他起了床,虽浑身是汗却在书桌旁坐下开始写诗句,而后他又仔细誊抄了一遍,又题上一段诚恳热烈的献辞,署上自己的名字,填了日期和时刻。再次爬上床的时候,他不禁打一个寒噤,整个晚上都没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黎明到来了。苏兹无限留恋地想起昨日的黎明,紧接着却又埋怨自己把这最后的几分钟快乐让这种念头糟蹋了。他清楚明天肯定又要追悔今日的分别,所以他又努力使自己不要浪费眼前这段时光。他支起耳朵细听隔壁的动静,可是他听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一丁点儿声响。他现在睡着的姿态几乎与昨晚躺下去的姿态全无差别。六点半,他还睡着。真的,如果他错过开车的时间那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过是笑笑而已。可是老人太善良,他觉得没有征得朋友的同意就绝对不敢随便支配朋友的时间。但他又在心里想:
“那肯定不能说是我的错,而且与我毫无关系,只要我不吭声便行了。如果他不能按时起床,他就可以再呆一天。”
可是他又马上否定自己:“不,我没有这种权利。”
于是他下决心去把他叫醒了,他去敲门,克利斯朵夫睡得太沉了,还得再敲几下。老人太伤心了,他想:“啊!他睡得真香!也许可以睡到中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