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赏析
随着山村幼童追寻月亮的踪迹,作者向我们展现了一幅幅静谧、幽雅的中秋月夜图。望着那:镜中月,空中月,酒中月,水中月,弟妹的“眼中月”哦,神奇的月亮竟是这么多!文章将稚童的心灵与皎洁的月色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纯真的美感。在孩子们的眼里,大自然中什么都新鲜,他们对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有一种永不满足的探求精神。光洁无瑕的月夜,尤其是中秋满满的圆月,更是他们渴望天天见到的。文章开头很自然地表达出中秋之夜,他们急切巴望月亮出来的心情。急切之中,“奶奶”是他们中的主导人物,她的在场,使孩子们对月迹的观赏有急有缓,扑朔迷离而又有迹可循。
作者以孩子们的目光细致地描写月光在屋里的动态,它变幻多姿,难以琢磨,转瞬即逝。孩子们的情绪随之变化,忽而欣喜,忽而担心,忽而失望,天真烂漫,真实可信。此时的月,只是影而不是形,是一种不见其形先见其影的渲染,连读者也随之急欲目睹其真面目了。
随着“奶奶”的指引,孩子们跑到院里,月亮的光是白的,“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孩子们的口气,孩子们的眼光,读来神韵无穷。
“奶奶”告诉孩子们月亮上有桂树,孩子们似乎又嗅到了气息,产生了“痒痒的感觉”,视觉转而为嗅觉,又转而为触觉。这种通感的描写加强了对月亮观感的印象,使入神迷欲醉。
“奶奶”讲述月亮上有美丽的嫦娥,孩子们自然联想到身边的女伴,仙境返回人间,也具有了人间的各种情感,由景而情层层深入。
“奶奶”借一壶甜酒,把月亮倾注到每个孩子的心里,引导他们出门寻找月迹。月迹遍布周围的一切东西和地方,作者笔触所至之处都有意想不到的绝妙情趣,既有光色的千姿百态,又有童趣的弥漫洋溢,它把无穷的神态、色彩都印入每个孩子的内心深处,并带入甜甜的梦乡。
作者的笔触是轻快的、活动的、神采飞扬和活泼可爱的。他不是以一个成年人的静神凝视、幽然退想的情趣来刻画描轰,当然那样也可以写出好的观月文章。他从儿童的心境,充满幻想的头脑,探求神奇的目光,不断跑动中的追求中写活的、动态的月迹,使这种描述更加生动活泼。
文章描述之中蕴含对儿童哲理的启迪,这是由主导者“奶奶”(成人)来进行的,显得深邃而不露痕迹:“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孩子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月亮是每个人的,它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孩子们在奶奶指导下对月迹的寻求,不正是在学习生活中对人生的某种领悟么!
清新自然的文笔,极富有生活的情趣;抒情、状物之精微,达到令人神往的境地。此文不愧为贾平凹早期的代表之作。
丑石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同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运。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烷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竞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喝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那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选自1981年7月20日《人民日报》
精品赏析
这篇文章很有名:中学课本选了;许多散文选本也都选了;作者的吝种自选散文集就更不用说了。文章只千把字,不枝不蔓,娓娓道来,从容不迫。似乎,作者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凉爽的傍晚,在秋虫和鸣之间,给我们讲述一个普通的、我们都熟悉的物件。但是,如果我们用心,不难发现,这种筒约的、淡淡的叙述,正是作者执意安排给我们的一个环境,一旦“误入歧途”,作者所要推出的真实的东西,就会像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那样,令我们坪然心动。
成语说:惜墨如金。这篇小文从谋篇到遣词造句,都十分节俭。作者不肯在题外花一点儿力气,哪怕为小文增添趣味。只要我们还在读这篇章,“丑石”就像在“我家门前”那样“黑黝黝地”卧在我们面前。只有丑石。任何游离丑石的情节都被摒除了。这是一种努力,也可以说是一种洒脱,好比宣纸上谈墨,一笔下去,意即已到,绝不再施第二笔。相反,文章诱人的味道,竟随之增加了。
这篇散文另一个特点,就是含而不露。丑石给作者触动很深,但作者的叙述口气却很沉静,很平缓。我只给你讲些关于一块石头的事,至于它将给你的情绪带来什么的冲动,那是你的事。涉及根本的话,我也只能告诉你,到后来,“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等等。剩下的,你自己去思想吧。这样处理,使“我”同丑石达到了某种契合,同处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沉默状态;加大了精神与表现闻的反差,在形象的贬值里,精神增值了。
“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这就是《丑石》要揭示的“哲理”。
怀念萧珊巴金
一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丽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丫。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龙华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压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了千言方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的小牌子,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了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以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了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那里只有一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地抽了一下,饴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给人当作“罪人”和“贱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来串连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食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近巨鹿路口、快到作家协会,或者走到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还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历历在我跟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