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代,这种局面被打破了,曹操逐渐得到了更为公正的评价。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所言:
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因当时正在黄巾和董卓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的纠纷之后,这时曹操出来了。不过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现在我们再看历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了;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的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的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鲁迅的观点,与毛泽东完全契合。毛泽东曾说,“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当毛泽东读到这段文字时,深感赞同,他用红色铅笔画上粗粗的红线,表示论述的精妙。
其实一直以来,毛泽东对曹操的评价比鲁迅还要更高,他在读《魏书·武帝纪》时,作了很多圈画和批注,主张对曹操给予客观的评价。从政治、军事、经济方面,毛泽东对曹操“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督促开荒,推行法制,提倡节俭”及“不杀降”的政策均十分钦佩。
1952年11月1日,毛泽东视察河南安阳,参观殷墟。他对随行人员说:“漳河,就是曹操练水兵的地方。曹操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这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还在这一带实行屯田制,使百姓丰衣足食,积蓄力量,逐渐统一北方,为后来晋统一全国打下了基础。”他读《三国志》时,在曹操所说“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这句话的旁边,毛泽东画上重重的粗线。
在三国时期,有一个中国文学着名的黄金时代,就是以曹操为中心的建安文学。曹操“外定武功,内修文学”,他的诗作具有创新精神,开启并繁荣了建安文学,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史称“建安风骨”,鲁迅评价其为“改造文章的祖师”。
曹操的作品《龟虽寿》《短歌行》《蒿里行》都是文学史上煌煌巨作,毛泽东欣赏曹操大气磅礴、气韵沉雄的诗词作品,他认为他写的“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
毛泽东曾读过清人沈德潜所编的一部唐以前的历代诗歌选集《古诗源》,他在曹操的诗作所署名的“武帝”旁,用红色铅笔画上了两条粗线。《短歌行》中的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毛泽东也进行了重点圈画。《步出夏门行·龟虽寿》中的名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至今仍广为传颂。毛泽东还曾手书其中的“盈缩之期,不独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两句。
曹操的作品中,对毛泽东影响最大的,还是曹操于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九月北征乌桓,消灭了袁绍残留部队,在胜利班师途中,登临碣石山时所作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论此诗“有吞吐宇宙气象”,毛泽东深感赞同,他曾说:“曹操的文章诗词,极为本色,直抒胸臆,豁达通脱,应当学习。”
1954年夏天,毛泽东在北戴河休养,来到了曹操创作《观沧海》的地方。那几天里,毛泽东经常在海边散步,远眺大海,背诵这首千古名篇。7月23日,他在致李敏、李讷的信中说道:“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一带是曹孟德到过的地方。他不仅是政治家,也是诗人。他的《碣石诗》是有名的,妈妈那里有古诗选本,可请妈妈教你们读。”
也正是这个夏天,毛泽东创作了着名的《浪淘沙·北戴河》: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词中的“东临碣石”是《观沧海》的首句,毛泽东将其引入词中,“萧瑟秋风”也明显是受到《观沧海》中“秋风萧瑟”的影响。
毛泽东对曹操的磅礴气概、文韬武略、胸怀品格,一直非常欣赏。此二人虽相隔千年的时光,竟然也有诸多相似之处。在政治方面,曹操与毛泽东都是强硬派;从军事上,他们都雄踞北方,挥师南下;在文学方面,他们都是浪漫主义豪放派。因此,在这首词中的“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直到结尾“换了人间”,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毛泽东对曹操赞佩之余又有英雄相惜之情。
然而,曹操毕竟是封建王朝中割据一方的军阀,时代的不同与价值观的差异,让毛泽东必然从对社会发展的推动的角度来考量曹操这个人。1957年4月10日,他与《人民日报》负责人谈话时说:“小说上说曹操是奸雄,不要相信那些演义。其实,曹操不坏,当时曹操是代表进步一方的,汉是没落的。”
在1958年11月召开的第一次郑州会议上,毛泽东说:把曹操看作坏人,这是不正确的。几天后,毛泽东在武汉召集柯庆施、李井泉等座谈《三国志》,说:“《三国演义》是把曹操看作奸臣来描写的,而《三国志》是把曹操看作历史上的正面人物来叙述的。但由于《三国演义》通俗生动,看的人多,加上旧戏上演三国戏都是按《三国演义》为蓝本编造的,所以曹操在旧戏舞台上就是一个白脸奸臣。现在我们要给曹操翻案。我们党是讲真理的党,凡是错案、冤案,都要翻。说曹操是奸臣,那是封建正统观念制造的冤案。这个冤案要翻。”他还说,“曹操统一中国北方,创立魏国。他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抑制豪强,发展生产,实行屯田制。还督促开荒,推行法治,提倡节俭,使遭受大破坏的社会开始稳定、恢复、发展。这些难道不该肯定?难道不是了不起?说曹操是白脸奸臣,书上那么写,戏里这么演,老百姓这么说,那是封建正统观念所制造的冤案。还有那些反动士族,他们是封建文化的垄断者,他们写东西就是维护封建正统。这个案要翻。”1959年8月11日,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又正式发话了:曹操被骂了一千多年,现在应恢复名誉。
不久之后,毛泽东又评论说:“曹操结束汉末豪强混战的局面,恢复了黄河两岸的广大平原,为后来的西晋统一铺平了道路。《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不是继承司马光的传统,而是继承朱熹的传统。南宋时,异族为患,所以朱熹以蜀为正统。明朝时,北部民族经常为患,所以罗贯中也以蜀为正统。”
1959年,郭沫若在《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一文中说:“曹操对于民族的贡献是应当作高度评价的,他应该被称为一位民族英雄。人们把曹操当成坏人、奸臣,实在是历史上的一大歪曲。”
同年,翦伯赞在《应该替曹操恢复名誉》一文中也说:“曹操不仅是三国豪族中第一流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并且是中国封建统治阶级中有数的杰出人物,长期把这样一个杰出人物当做奸臣,是不公平的。我们应该替曹操摘去奸臣的帽子,替曹操恢复名誉。”郭文与翦文均是在毛泽东1958年讲了不少评曹操的话不久发表的,他们把毛泽东评曹操看作是一种为历史人物翻案的行为,因而先后着文响应。由于郭、翦二人均为着名历史学家,他们的看法,一时影响颇大,其影响力,直至今日。
1975年,毛泽东谈到三国时期的历史时说:“三国的几个政治家、军事家,对统一都有所贡献,而以曹操为最大。”
客观地说,毛泽东要为曹操翻案,也并非一味地标新立异或者反潮流,而是秉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对于曹操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他也有过一些批评。
1966年3月,在杭州的一次小型会议上,毛泽东曾说:“曹操打过张鲁之后,应该打四川。刘晔、司马懿建议他打,曹操不肯去,隔了几个星期,后悔了。”毛泽东列举这个事例,是想批评曹操刚愎自用,不能采纳良策。此外,毛泽东还曾经批评曹操不能严于律己。《三国志》中的《武帝纪》中,讲述曹操“其令诸将出征,败军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毛泽东圈画了这一段,并写道“赤壁之败,将抵何人之罪?”赤壁之战的失败,是曹操亲自领军、亲自决策的一个重大失误,曹操却未能自罪,可见他宽己严人,处事不公。
八、郭嘉“多谋善断,值得我们学习”
郭嘉(公元170-207年),字奉孝,颍川阳翟(今河南禹州)人。东汉末人物。原为袁绍部下,后转投曹操,是曹操最得力的谋士之一,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为曹操统一中国北方立下了功勋,为曹操集团的崛起做出了重大贡献。官至军师祭酒,封洧阳亭侯。于曹操征伐乌桓时病逝,年仅三十八岁。谥曰贞侯。史书上称他“才策谋略,世之奇士”。对于郭嘉的功劳,曹操曾由衷地赞扬说:“平定天下,谋功为高”。
毛泽东对郭嘉的才华亦十分赞赏。1959年4月在上海会议上,毛泽东为了纠“左”,引导干部们要多谋善断、留有余地,他希望大家看看《三国志》中的《郭嘉传》。毛泽东称赞三国时期的郭嘉“多谋”,为曹操出了不少好主意,意思是希望各级领导干部要学郭嘉,做事要多谋。他在一则批示中写道:“此人足智多谋,协助曹操南征北战,策谋帷幄,出了许多好主意,值得我们学习。”还说,多谋善断,这句话重点在“谋”字上。要多谋,少谋是不行的。要与各方面去商量,反对少谋武断。商量又少,又武断,那事情就办不好。谋是基础,只有多谋,才能善断。谋的目的就是为了断。他还说:要当机立断,不要优柔寡断。应当根据形势的变化来改变我们的工作计划。反对党内一些不良倾向,也要当机立断。
1959年夏,毛泽东在杭州刘庄宾馆和秘书林克又谈到郭嘉,评价郭嘉足智多谋,说:“曹操有个参谋叫郭嘉,是个河南人,初投袁绍,他批评袁绍‘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袁绍这个人多谋寡断,有谋无断,没有决心,不果断,结果兵败于官渡。所以有谋还要善断。”毛泽东又说,“后来荀彧把郭嘉推荐给曹操,郭嘉足智多谋,协助曹操南征北战,擒吕布,破袁绍,北伐乌桓,平定天下,深得曹操器重。”毛泽东还引用唐朝医学家孙思邈的话说:“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接着又引用曹操批评袁绍的话说,“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土地虽广,粮食虽丰,适足以为吾奉也。”
第五节“《三国演义》这些书,至少读它三遍”
一、毛泽东通过《三国演义》分析战争对经济的破坏作用
人们都说《三国演义》是七分史实三分虚构,毛泽东基本同意这个看法,他是结合阅读和研究《三国志》《汉书》《后汉书》《史记》《二十四史》和其他史籍来读这部书的,实际上带有某种分析和考证阅读的性质。
毛泽东曾经分析三国时期战争对经济的破坏。1957年11月,率团访问莫斯科的毛泽东在和胡乔木、郭沫若及十来名工作人员一道吃饭时,与郭沫若纵谈三国历史、官渡之战、赤壁之战等,讲了诸多战例。你一段,我一段,夹叙夹议。毛泽东说:“古时候打仗没有火箭和原子弹,刀枪剑戟打起来死人也不见得少。汉桓帝时有多少人口?”郭沫若随口应道:“《晋书·地理志》作五千六百万。”毛泽东说:“现在还统计不全,到处有不入户人口,那时就能统计全?估计算是五千六百万。到了三国混战还剩多少人口?”郭沫若回答:“史书载,黄河流域‘户口骤减,十不存一’。三国合计,人口大约六七百万。”“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毛泽东引王粲《七哀诗》后说,“曹操回原籍,‘旧土人民,死丧殆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了多少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了多少人?比比么,三国又死多少人?原子弹和关云长的大刀究竟哪个死人多?”毛泽东深深叹息,继续说,“现在有人害怕战争,这一点不奇怪。打仗这东西实在把人害苦了。战争还要带来饥荒、瘟疫、抢掠……为什么要打仗哟!应该防止它,打不起来再好不过;可是光顾怕,也不行。你越怕,它就越要落在你头上。我们要着重反对它,但不要怕它。这就是辩证法。”最后,毛泽东说,“《三国演义》这些书,至少读它三遍。”
1959年12月至1960年2月,在涉及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时,毛泽东又一次谈到《三国演义》中关于战争的描写。他在“古代生产力水平很低,养兵过多,打起仗来,对经济的破坏确实很大。有时确实像蝗虫一样,飞到哪里就把哪里吃光。三国董卓把长安到洛阳一带的人都杀光了,把洛阳完全毁灭了。打仗时没有吃的东西了,就吃俘虏。”在此,他深刻地看到了战争的残酷性以及战争对人口、对经济的破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