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李白之才天上来——他的好朋友杜甫是怎么说来着?“白也诗无敌”。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了,“无敌”,势如破竹,无可阻挡。
他用什么来破竹?说起来像段传奇——那样巨而重的才华他只用两个字支撑着:夸张。有时随意大了,带出自己性格的缺点也满不在乎。
他多么会夸张!从生到死,他都永远像一个不断惹祸、常常好奇的孩子,露出雪白的牙,带着顽劣的笑,也像个还没有参与社会生活的孩子一样,整天过着有趣、不用负责而充满着好梦的日子。他完全遵循生命和身体的指引,童言无忌说大话,不推也不敲,把乐府和歌行直啸得天地崩摧,黄河倒流,出他口,入我耳,让人放心不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还在诗里直接骂人,骂那些奸佞之徒“董龙更是何鸡狗!”……我最喜欢这一句了,何其痛快!那些一场一场战争似的句子,让人想起林中的响箭、雪地的草芽、余焰中的剑影、大河里的喧腾浪花,从天直落的狂飙和瞬间喷吐的火山,如羌笛吹、胡旋舞、山走动、星星说话……清新,鲜艳,个个汉字都是丰富饱满的个体,原生,独立,流动,泼辣,和绝对不重复自我的电光一闪。他的浪漫、癫狂、爱恨情仇,寂寞与痛苦、梦与醒,他的愤怒和欢喜,他的零丁,全都达到极端,诉诸歌喉。这样十分鲜见的好嗓音,其实也是另一段生之光芒。
他的声音飞在风中,听久了,觉得那是可以长出翅膀的,这样穿云破雾、驾着五彩祥云而来,能使自己生生打个寒噤——也许所谓绝美大抵如此:美到不可方物,美到不安全。对他而言,到处都是素材,都是美,剜到篮里都是菜。他用他的诗把我们一一还原成人。你敢说你活得像个人?你吹牛。而他,死了不管多少年,都一直在他的写作现场,可爱地、活生生地活在他的诗歌之中。
诗歌怎么可以是循规蹈矩的?你稍夸张,就是吹牛,他夸张得没边没沿,你觉得那最真实,才最恰如其分。这就是真正的、秉如狼似虎才华诗人的好大本领。论语言的直觉美和诗性快感,中国古代诗人无人能出其右,当代诗人和所谓诗人就更不必说。国外的又有谁,敢来比一比?一比就颓了。
读着他,我倒是常常想起被尊为西方“现代艺术之父”的塞尚。
在塞尚之前漫长的艺术发展史中,所有的画家都把注意力放在再现客观对象上,像逼真的摄影图片,画家本人却做了模仿自然的奴隶。但塞尚却信奉艺术“并不意味着盲目地去复制现实”,“画家作画,至于它是一只苹果还是一张脸孔,对于画家那是一种凭借,为的是一场线与色的演出,别无其他。”塞尚无意于再现自然,而他对自然物象的描绘,根本上是为了创造一种形与色构成的韵律。他依靠自己独立的观察进行创作,有意识地将注意力转向表现自己的主观世界,通过概括和取舍,从结构的观点来描绘对象。塞尚改变了整个西方艺术的进程,对以后的艺术家产生了观念上的震撼,这种震撼导致了西方艺术思想的全面解放。
他的行为和诗歌就具有这样的意义。
有人停驻故地,就有人漂泊异乡。他是没有故乡的,或者说无处不故乡——醉酒的地方就是故乡。他由碎叶入蜀,由蜀入荆楚入山东,由山东又辐射到大唐各地,沸腾的血液使他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安住,他像马一样走路,荷马史诗里的那个奥德赛,永远行走在漂泊甚至冒险的长路上,一路的洞庭烟波、赤壁风云、蜀道猿啼、汤汤江河……全都因他而顷刻飞扬,像清风演奏着云的三十二根丝弦。
他拒绝根的存在。这是完全彻底的漂泊情怀,是孤独,也是骄傲:
把生命看做一场纯粹的漂泊,一刻不停——在中国文化史上,再没有第二人敢这样做。
像他抛弃的世俗幸福一样,在他,身外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并浪费时间的东西,他的使命就是准确表达出上帝安置在他灵魂中的秘密。
交流和影响是灵魂贫弱的庸人才看重的,对于他毫无用处——无论是打开家门奉送温情,还是打开银库奉送财富,都不能交换到他灵魂的一道波光。而上帝总不可能老是谪仙人下凡的——他老人家哪里有时间?
他是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被上帝派来的使者,一个充当了“人质”、游历一番再带回天庭关于人间消息的仙。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怎样伟大的灵魂,而他们同样伟大的才华照顾到我们,同时伤害到了我们。
他多么向往自由,就有多么讨厌权贵:任华说他“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倒是没有夸张辞。月亮是他的理想国、桃花源、图腾和爱人,当然也是他的心灵史。很多时候,明月不在天边,就直接是在他的诗歌里升到我们心头,叫我们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诗人——而在唐朝那个到处都唱着歌诗的时代,迁客骚人、戍卒羁旅、渔夫樵子、舞伎歌女,真的都能随口吟咏。而他把月亮装在酒壶里,用酒灌得它大醉,幻化出无数个风情万种的月亮,不经意间,灵机异趣便创造了光耀整个唐朝的奇迹:“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峨眉山月半轮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寄愁心与明月”,“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我们都要看不过来。
——他的写明月的诗歌就是写他这个人,高高在上,光明澄澈,真实到无须甄别。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仙人,一名虎虎生威、俊逸无比的王,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中,一心谋着要靠近朝廷,杀身报国,是不是很奇怪呢?能够违背自己的天性,放弃自己一直向往和留恋的蓝天似的辽阔自在而选择苦不堪言的现实世界,这本身就是伟大的转身,而他关心国计民生的诗篇依然是挥手即来,将忧国忧民的心意完全释放在诗歌中,刚强、激昂,始终透着悲愤。如《北风行》、《远离别》、《一百四十年》、《战国何纷纷》等等,一心只想唤醒朝廷,整顿朝纲。这也是他作为爱国诗人时的卓越之处。他成为了一名地地道道的爱国诗人——他甚至曾经前后两次从军,要拯救国家,拯救黎民。而在公元762年的秋天,病骨支离的他什么都不想再要,甚至是酒——归去的时候到了。他举杯邀月,却发现月在水里,于是恍恍惚惚扑进水中,抱月而眠……他睡了。谁像他这样天真一生,连睡下去都是一首诗?他那天籁似的诗歌,萌芽于何方?他与我们为何如此不同?他为什么如此独特与纯粹?……
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士的文学视民为伤,视杯水为天下,充满着对人的力量的歌颂与相信,充满对人的关怀与责任,是实践品格的、精神性的文学;而众的文学则自娱或互娱或娱他,是消费的、松弛的、日常的,是从天下和家国退回到家庭和市井的文学。他的是士人文学,为理想服务的文学;我们的是众人文学,为肉身服务的文学。他天真放达,我们老谋深算,惆怅虚弱,浊眼看天下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凡世途中喧嚣已如一片失禁的火,而他像热烈太阳下的大风吹着我们,吹着我们浑浊的气息……这当然是质的区别。
暮色重重地染过来,一层紧似一层。他显然是老了,白发三千丈,像月光淌下来。口水诗、最小说、八卦杂志乃至无厘头电视片那些粪土之水,一波高似一波地攀缘着他长长的白发,上到时代浪尖,拍打着我们的心灵……大风垂垂而过,他老了,他的诗歌也老了。可是就像美人老去,却仍然有人愿意亲吻她的皱纹,如今和以后,无论多么少,都仍有和将有人爱着他古老的、又优美又壮美的话语。
那么远,这么近。
[原作欣赏]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诗人小传]
李白(701-762),唐朝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又号“谪仙人”,被后人尊称“诗仙”,与杜甫并称“李杜”。祖籍陇西成纪(现甘肃静宁县西南),一说生于中亚西域的碎叶城(在今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以东的托克马克市附近)。一说生于四川省江油市青莲乡。
李白出生于盛唐时期,他的一生绝大部分在漫游中度过,游历遍及大半个中国。二十岁时只身出川,开始了广泛漫游,希望结交朋友,干谒社会名流,从而得到引荐,一举登上高位,去实现政治理想和抱负。可是终未如愿。
安史之乱发生的第二年,他曾参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不幸永王与肃宗发生了争夺帝位的斗争,兵败之后,李白受牵连,流放夜郎(今贵州境内),途中遇赦。晚年漂泊东南一带,传说喝醉了酒,到水中捞月亮而溺水身亡。
李白的诗以抒情为主。其诗风格豪放飘逸洒脱,想象丰富,语言流转自然,音律和谐多变。他善于从民歌、神话中汲取营养素材,构成其特有的瑰丽绚烂的色彩,继屈原而后,他是第一个真正能够广泛地从当时民间文艺和秦、汉、魏以来的乐府民歌中吸取丰富营养,集中提高而形成他自己独特风貌的诗人,他的诗作代表了我国古典积极浪漫主义诗歌的新高峰。
存诗近千首,有《李太白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