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橘红色的灯下读他,我暗自汹涌。
以前写文章爱用父亲给起的斋号“石桥居”,现在不了。因为在写这一个题目的过程中,格外喜欢了他写的老妇人,于是就把每每篇尾顺手附加上的写于“哪里哪里”直接改成了同她的“石壕村”十分相近的“石桥村”。
是的,我多么喜爱他和他笔下的那个人物,以至于很想和他和她同一时刻住在同一个村庄。他和她都有情有义,多么会爱。是的,我一直觉得他是中国古代诗人里最会爱的男人。虽然他们说,他在这一首诗里表现得是多么冷静,以至冷漠。
真是这样的吗?
好吧,既然舍不得不说这一首,那么就用差不多整个的一篇来说这一首吧——还觉得不够。它多么像一幕浓缩的短制诗剧啊,一种意象的情节在起伏跌宕、有曲折、有词语、有冲突和最终出人意料的结局……而他则更像一个十分像样的莫泊桑或契诃夫——他让人们都看出:他讲故事是一把好手。而他所说过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绝非只是修辞意义,更是指文学作品的戏剧性。读杜甫的诗歌,就恍惚在读比他更古老的诗歌——从《诗经》时代开始,诗与典故,历史和叙事的戏剧性关系,也是密不可分的。虽然汉语忌讳长诗,也从无“史诗”
传统。但我们在《风》、《骚》里,会发现:一首诗的魅力往往来自于有特殊事件的句子,或者修辞的情节。细细追究开去,或许,还跟曼捷斯塔姆、帕斯或博尔赫斯的诗歌有些相像——它们一样浓缩而跌宕,戏剧、韵律、神学(故事、语言和思想),一样都不缺。
首句“暮投石壕村”,单刀直入,直叙其事,并不抒情,而隐隐地见了杯弓蛇影。如同一个战地记者于硝烟弥漫中手持话筒、神色平静地在交代时间、地点和背景。“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不宜轻易放过。在封建社会里,由于社会秩序混乱和旅途荒凉等原因,旅客们都“未晚先投宿”,更何况在兵祸连年的年代!而我们的诗人风霜别在襟上,于暮色苍茫之时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个小村庄里借宿,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可以设想,他或者是压根儿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镇已荡然一空,无处歇脚;或者……总之,寥寥五字,不仅点明了投宿的时间和地点,而且和盘托出了兵荒马乱、鸡犬不宁、一切脱出常轨的景象,为悲剧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环境。浦起龙指出这首诗“起有猛虎攫人之势”(《读杜心解》),这不仅是就“有吏夜捉人”说的,而且是就头一句的环境烘托说的。“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纲,一个胚芽,以下情节,都从这里生发出来,茂长不息。
不说“征兵”、“点兵”、“招兵”而说“捉人”,已于如实描绘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个“夜”字,含意更丰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时常发生:白天捉不完,晚上接上;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无法“捉”到;第二,表明吏“捉人”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经入睡的黑夜,来个突然袭击。没有了,已经没有一个至善至纯的黑夜去盛放流浪的诗人用纸张上的符号建筑的丰盈小屋。同时,诗人是“暮”投石壕村的,从“暮”到“夜”,已过了几个小时,这时当然已经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发展,他没有参与其间,而是隔门听出来的。“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两句,表现了人民长期以来深受抓丁之苦,昼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寝不安席,一听到门外有了响动,就知道恶吏又来“捉人”,老翁立刻“逾墙”逃走,由老妇开门周旋。
……唉,至此,我们的老妇终于出场了——她疼他,让他走,自己来扛眼前的一切。
从“吏呼一何怒”至“犹得备晨炊”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两句,石破天惊,如风雨至,多么形象地写出了“吏”与“妇”的尖锐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强烈的反照;说是要简练和准确,多用名词、动词,少用形容词和副词,在我们甘于平庸的人如此,在着力于炼字炼句的杜甫更是如此。他不用则已,用就用得惊天动地。譬如这两个状语:“一何”,非但突兀现身,如天外飞来,给我们压力,活化出了吏叫嚣隳突的横蛮气势,并为老妇以下的诉说制造出悲愤的气氛。同时,这矛盾的两方面,具有主与从、因与果关系的两部分,用“一何”做了链接。
“妇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来的。下面,诗人不再写“吏呼”,而全力写“妇啼”,而“吏呼”自见。“听妇前致词”承上启下。
那“听”是诗人在“听”,那“致词”是老妇“苦啼”着回答恶吏的“怒呼”。写“致词”内容的十三句诗,多次换韵,明显地表现出多次转折,暗示了恶吏的多次“怒呼”、逼问——那样的恶吏其实我们在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的代表剧目《荒山泪》和《春闺梦》里也频频看到过,他们也是二人相伴,如狼似虎,催税、捉人,是一场战争能够发起和扩大的不可缺少的爪牙,是一条血路上的点滴斑驳。
读这十几句诗的时候,千万别以为这是“老妇”一口气说下去的,而恶吏则在那里洗耳恭听。实际上,“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不仅发生在事件的开头,而且持续到事件的结尾。从“三男邺城戍”到“死者长已矣”,是第一次转折。可以想见,这是针对恶吏的第一次逼问诉苦的。在这以前,诗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写出了吏的恶。
等到“老妇出看门”,便卷进门来,贼眼四处逡巡,却找不到一个男人,扑了个空。于是恼怒,不禁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快点交出来!不然就小心你的老命!”老妇于是开始泣诉:“三个儿子都当兵守邺城去了。一个儿子刚刚捎来一封信,信中说,另外两个儿子已经牺牲了……”泣诉的时候,也许恶吏并不相信——那么恶的吏自然是不信任人的——还拿出信来交给他们看。总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处境是够让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吏的同情。不料吏又大发雷霆:“难道你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快交出来!”她只得针对这一点诉苦:“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这两句,也许不是一口气说下去的,因为“更无人”与下面的回答发生了明显的错茬儿。合理的联想应该是:老妇先说了一句:“家里再没人了。”而在这当儿,被儿媳妇抱在怀里躲到什么地方的小孙儿,受了怒吼声的惊吓,哭了起来,掩口也不顶用。于是被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你竟敢撒谎!
不是有个孩子哭吗?”老妇不得已,这才说:“只有个孙子啊!还吃奶呢,小得很。”“那么她的母亲呢?还不赶快把她交出来!”老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孙儿是有个母亲,她的丈夫在邺城战死了,因为要奶孩子,没有改嫁。可怜她衣服破破烂烂,怎么见人呀!还是行行好吧!”(“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两句,有的本子作“孙母未便出,见吏无完裙”,可见吏是要她出来的。
可是我自己觉得“去”比“出”好,去啊,离开啊,看来兵荒马乱之中,母亲狠心或无奈离开孩子的事也是不鲜见的),但吏仍不肯罢手。
老妇舍不得本就可怜、守寡的儿媳被抓,饿死孙子,只好挺身而出: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老妇的“致词”,到此结束,表明吏勉强同意,不再“怒”了。老妇的有情有义之外,还显出了机警、勇敢、从容不迫和通晓大义,甚至大义凛然——她的“请从吏夜归”里有担心老翁被搜查发现而急着掩护他的心情,“犹得备晨炊”里又有了支援子弟的意思在——有些像抗日战争时期沂蒙老区人民送亲人参军而自己倾力支援前线的精神。说这番话时,老人家眼中有泪吗?有的吧?但一旦酸泪抹去,她就走出凡庸和狭小,跨入了宽广和宏大。
最后一段虽然只有四句,冷冽,简美,照例没有抒情,却照应开头,涉及所有人物,写出了事件的结局、作为一场事件窃听者的作者以及作为男配角的老翁心里的复杂感觉。“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表明老妇已被抓走,儿媳低声哭泣。“夜久”二字,暗含了老妇一再哭诉、恶吏百般威逼的漫长过程。“如闻”二字,一方面表现了儿媳因丈夫战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诗人以担忧和愤怒的心情倾耳细听,通宵未能合眼。“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两句,尽收全篇。试想昨日傍晚投宿之时,老翁、老妇双双迎接,而时隔大半个夜晚,老妇被捉走,儿媳在哭泣,只能与跳墙逃走又归来的老翁作别了。老翁是何心情?悔自己懦弱无能吗?诗人作何感想?恨自己百无一用吗?他们又会说些什么?说奔赴?说流转?说悲哀?说从容?或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了握彼此的手?……诗歌到了这里,有如琴弦变徽,戛然绷断。
仇兆鳌在《杜少陵集详注》里说:“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烈至此,民不聊生极矣!当时唐祚,亦岌岌乎危哉!”就是说,“民为邦本”,把人民整成这个样子,统治者的宝座也就岌岌可危了。诗人面对这一切,没有美化现实,却如实地揭露了政治黑暗,发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诗歌是担负美的使命的,但一旦这美受到损伤,那么,感触时连花也要溅一溅泪的,有时还要溅一溅血。
在艺术表现上,这首诗最突出的一点则是简洁。陆时雍称赞道:
“其事何长,其言何简。”就是指这一点说的。另一点就是被一些人所诟病的:全篇句句叙事,无抒情语,亦无议论语——岂不知,抒情能藏拙,最好的、最高级的抒情却是克制住抒情。而零度叙事是透明的,诗人几斤几两在秤星上给标得一清二楚,这就需要高度的控制力和技巧,但实际上,诗人却巧妙地通过叙事抒了情,发了议论,爱憎强烈到喷溅。如你所知,愤怒与忧郁,以致欢喜热爱,每个诗人或每个人都有,但能克制愤怒,折叠忧郁,惜墨如金地表达,却是只有一流诗人才可以做到。其中,还运用了藏问于答的表现手法。你以为“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这是语言吗?不,这是一出秘密的悲剧,因为接着就会“听妇前致词”。为何“前致词”?因为背后的主人公有着伤心无奈的故事。真能为大匠的人,常常不仅会写人,一切山、水、花、草、鸟、兽、风、雨、江河与亭台、坟墓与幽魂、草地或房屋、山峦或光影……都能发生情节、故事,以至雷霆、战争。大自然整个就是舞台,万物之间全都会发生冲突。诗就是兵法。而草木皆兵,超限战,原是兵法的第一境界呢。
既然说简洁,就舍不得不回头重新打量那些玉一样的句子,舍不得不细细说。单拎出来心窍通透的作者零星的安造,仍然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这一句作领子,扯一扯全篇的好吧:它在概括了双方有如霄壤的地位、神态和心情之后,便集中写“妇”,不复写“吏”,而“吏”的蛮悍、横暴,却于老妇“致词”的转折和事件的结局中暗示出来。诗人又十分善于剪裁,叙事中藏有不尽之意:一开头,只用一句“暮投”石破天惊写投宿,便立刻转入“有吏夜捉人”的紧张主题。又如只写了“老翁逾墙走”,未写他何时归来;只写了“如闻泣幽咽”,未写泣者是谁;只写老妇“请从吏夜归”,未写她是否被带走;却用照应开头、结束全篇既叙事又抒情的“独与老翁别”一句告诉我们:老翁已经归家,老妇已被捉走;那么,那位吞声饮泣、不敢放声痛哭的,自然是给孩子喂奶的年轻寡妇了。正由于诗人笔墨洗练,而弯窍潜隐,全诗尽管只有一百二十个字,表现的也是生活中一个小片段,却在惊人的广度与深度上尽显了战争和国家命运以及统治者与人民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叫人读得叹息——为诗中的老妇,也为诗外的诗人。他的才华和心灵太过清亮,纵然他筚路蓝缕满面尘灰,也遮不住他通体灿烂的光芒。
他多么有情有义,才写出了多么有情有义的诗歌。正像他完具诗性的想象力和手笔,同时也兼着浓郁的诗性行为和生活追求,让人听了、看了他(哪怕是这首诗里一直只露着背影的他),就想把他写成一首诗歌。唉,真正好的诗歌应该就是诗人本人。而且,好的诗人不一定一直在写诗。甚至,他不必写诗,他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与诗毫不相干的工作。当然,一个诗人的必要的、有限度的矜持和自信在他这里也一点不缺:他说“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夸耀祖父杜审言的诗前无古人;又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自称诗歌是杜家的专业;对自己的诗文也自视不低,说“赋或似(司马)相如”(《酬高使君相赠》),“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莫相疑行》)。人性是复杂的,这个着名的谦逊厚道人居然也有简傲放达的一面,猛地知道这一点时,不免喜爱,还觉得有点可笑。
他爱朋友。其实和李白一样,他也写有大量的酒诗,甚至比他朋友的还要多些:李白两百多首,他则多达三百多首。他“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壮游》),喜欢饮酒打猎;在咸阳客栈闲来无事时,甚至敞开衣服与旅客一起赌博逞强:“冯陵大叫呼五白”(《今夕行》)。长安求仕遇阻、心情苦闷时,他依然纵酒狂喊:“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众所周知的,而他的好酒和豪迈丝毫不亚于李白,两人对于诗歌也有着各自不同然而殊途同归的虔心朝觐。然后,在一个春天温暖地遇见,有酒同醉,有被同盖,大声谈笑,手挽着手散步,也许还踏歌——他这样形容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痛饮狂歌”,“飞扬跋扈”。
提一句:一生中,单单写李白的诗他就有《赠李白》、《饮中八仙歌》、《梦李白二首》、《昔游》、《春日忆李白》、《冬日有怀李白》、《天末怀李白》等二十多首,而李白关于他的诗只有四首,还都是浮皮潦草提一句,只顾着自己的任性漫游。在这一点(仅这一点)上,我是不喜欢李白的。作为一个诗人,而且还是天才型的,大江奔流型的,一斗酒就有一百篇诗歌的诗人呐,即使只是偶尔想念,偶尔写作,怎么能只有四首呢?四十首还差不多。他之于李白也许只是一个年轻的后辈,只是一个离别后会想起的人,只是一抹年老回忆里的色调。而他对李白是了解,是关心,是思念。一段友谊,有人付出的多,有人付出的少,总觉得不是很公平。他从两个人相交开始就一直关注着李白,念着二人的友情:“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可知他对朋友交往的怀念;对李白的理解与羡慕,又有《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和《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因永王璘之事遭流放夜郎,而他又有《不见》“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又可见他的不势利。他又不迂腐,又不傻——“翻手为云覆手雨”,在另外十分冷清的诗里,就此一句就写尽了从古至今小人嘴脸;还开朗、幽默,写出过着名的《饮中八仙歌》,赞美他们的才华和风度,顺带着把朋友们的可爱活画了个清清楚楚。
他爱老妻、稚子。于是,你不会轻易忘记这样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句子:“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描写如画,朴野淳厚,看似平常道来的句子里却诸法俱在,而诸法又被打成了碎片,他环拥一切,抬抬胳臂,一手就还原了文字的本质——守常,节制,约等于稍低的体温。
他爱天下。他一直以做普通百姓为荣誉,自觉做成最广大人民的一个发声器官,曾谓“杜陵有布衣”。他没穿过好衣服,身上总是披一件露出手肘的破大褂,脚上总是穿一双旧麻鞋,雨脚如麻中,他饿着肚子写下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沉郁顿挫的大音,至今可以吼彻山河大地来……可以怀疑他写某首诗时的控制力是欠还是过,可以怀疑他不怎么有名誉的死亡原因,但几乎从来没有谁敢误会过他的心——怀疑那样的心是有罪的。他有多么洁白就有多少真心,真心的爱——爱人,爱天下。
就这样,他的一生像他的茅屋,被推土机推倒又被打桩机夯实,被毁掉了多少,他就矗立起多少;他忍痛吞咽了多少,就含泪吐出了多少,他一股脑儿全盘压上,给了这个世界毫无保留的爱。他的一生都崇拜和学习前贤孔明,以孔明为最契合自己人生理想的历史人物,为他几度嗟叹泪满襟,却始终没有机会,去为国家做事,去致尧舜,但在他的诗歌中,时时刻刻表达了这种关怀。
什么都没有消耗掉他的有情有义,他对万物博大的爱力和全幅的关怀。因此说,对天下有道的向往,对自由精神的追寻,对天下大同、美好世界念兹在兹的想象与追求,乃至无怨无悔的牺牲,都是这位中国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先知先觉的心灵外化。
或许,要写真正的诗歌就要做牺牲吧?就是要求人必须牺牲:死亡、贫穷、苦难、孤独、无我……没有祭坛的庙宇是不存在的。这是一种信仰,而信仰是肉身的唯一归宿——像他这样的铁血男子、博爱诗人、公共知识人,如果光依靠一般意义上的抒情诗写作是不可能养出那样的浩然之气的。他必须有肉身行为。他的灵魂中首先就要是一个行动的“殉教徒”。其次,才是诗人。如薄伽丘所云:“诗即宗教。”
他殉了他的爱,大雪洁白,他死之后,盛唐无存。
多年以后,他被风吹走了,可我们仍然领受着他“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惠泽——那整个人类最优秀的精神。多么幸运!居然还可以蒙受,那样的神恩。
[原作欣赏]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诗人小传]
杜甫(712-770),唐朝诗人,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人。世称杜工部、杜拾遗。杜甫被后世尊称为“诗圣”,与李白并称为“大李杜”,是中国文学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对后世影响深远。
杜甫是汉乐府诗体的开路人。他的乐府诗促成了中唐时期新乐府运动的发展。他的五七古长篇亦诗亦史,展开铺叙,而又着力于全篇的回旋往复。杜甫在五七律上也表现出显着的创造性,积累了关于声律、对仗、炼字炼句等完整的艺术经验,使这一体裁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
杜甫的诗歌风格多样,他以“沉郁顿挫”四字准确概括出了自己的作品风格。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他的诗反应当时社会矛盾和人民疾苦,因而被誉为“诗史”。
杜甫忧国忧民,人格高尚,许多诗都是传颂千古的名篇,如“三吏”和“三别”,并有《杜工部集》传世。其中“三吏”为《石壕吏》
《新安吏》和《潼关吏》,“三别”为《新婚别》《无家别》和《垂老别》。
杜甫流传下来的诗有一千四百多首,这个数量是唐诗里排在前几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