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辋川,但辋川铁定是你我都向往的。只为了那里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绿就已经叫人着迷,更不要说随便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张明信片了。如果你愿意住在所谓的都市吞食喧嚣和汽车尾气,而不愿意去那里安驻生命,那说明一你老土,二你老了——怕医院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是很实际的问题。
但是,在浪漫主义和完美主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家那里,实际的问题是排在靠后一点的,而生命和生命的质地是如此不同,从一开始就有了分歧和争端:他(她)更注重心灵生活的质量,对他(她)来讲,通过自然或艺术去感知一种审美创造的魅力,应该是最紧迫而重要的。即便他已经开始老去,尽管所有草尖上的绿意都会老去。而人同羊也没有什么两样,是一生寻找嫩草和河流的过程。
说起来辋川不过是一个长长的峡谷,和峡谷里永远在着的春天。
他曾经在那里长期居住。
读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时,我像突然被烫到似的呆在那里。
他好像在写他和我们,任何一个的感觉和向往。那是第五十节的第一段——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这种人在自己亲友中可能终生落落寡合,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始终孑然独处。……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辋川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他在那里解除了疑惑,原谅了人,因此,它更明亮,也更宁静。一个人,只有这时,心里才生出一些时刻增长着的力量,就想去爱这个世界,一些美好的愿望可以转变成事实……它显得尤其珍贵和神圣。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它也从地理走进了文学,从长安走进了世界——就算长安成了西安,辋川依然是辋川。
他能购有辋川的别墅,证明了他是一个很富有的人。他在二十岁左右就及第进士,又得到王公的喜欢和当时的宰相张九龄的器重。恰恰是这个年岁,他开始迷恋山水,来往于朝廷与辋川之间,既做官吏,又当隐士,往返于人类斗争与自然情调的两极。官场的险恶,伤害了他的心,辋川的美妙,又给他以抚慰,他就是这么生活的,带着周身自然而来的丰饶与简纯。除此之外,他的任何举动都可能是下策。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能够好一点,这无可厚非。他不是天才,但无疑天分极高,可以说与天才仅有一步之遥。正是这个安全的距离,使得他既有能力懂得天才,又不致走天才的苦难人生路。他进可攻——出仕,退可守——去辋川。
他并没有从现实中抽身退出,从而成为一个虚无主义的隐士,相反,他更加真实地热爱着具体的生活,这也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没有遗忘他的一个深层次的原因。他侍弄庄稼,把杂草如同删除多余的诗句似的从大地上除去;然后他又写诗,由于他在自己的文字下面上足了生活的肥料,所以,那些诗行总是长得很繁茂,这一点和很多其他诗人的诗不同,他的诗不是草本的,而是木本的。他的诗不属于任何一个季节,只属于时间。因此,他的诗成了我们文化中一种丰稔的收获。他在许多后人身上开花结果,在苏东坡身上,他干脆被重新诞生了。
辋川确实很静,一条河流,两岸青山,绿温柔得像梦,天蓝得叫人落泪。仅仅是这种结构和色彩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
更不要说还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等如此之多花比人多的好去处,怎么说也得方圆几百里吧?无论哪里的人烟总是很稠密,但这里却稀疏得忽而就融化在风云之中。
在辋川的别墅,开始是宋之问的。他刚到辋川的时候,宋之问已经死了。那么他是怎么来购得这个别墅的呢?我能想的是,辋川的美一定是迷惑了他,不然,他怎么单单要购得宋之问的别墅呢?那个人的是非且不论,对于美的敏感还是有的。
他在那里栽种了银杏,至今挺立,证明着树比人的长久。它们需要仰望。
他生活得非常安静,他沉埋在书画、音乐里,像邀请众神同住——那些他少年时代就已经玩得很精熟的项目陪伴他,朝暮与共,好像时间还不够用似的,因为日头常常被什么牵着,一眨眼就从东飞到了西。其实,除了诗歌、书画、音乐这些来自生命的吟咏之外,他还“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就是说他举止大方,言谈幽默,生活中也并不乏味,是很有些人格魅力的。但尽管如此,岁月纷乱毕竟摧残了这个老人,他逐渐消沉了——或者说,他更加寂寞了?他常常拄着拐杖,站在门外,眺望辋川的落日炊烟。暮色之中,稀疏的钟声,归去的渔夫,飘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对于有经验的艺术欣赏者和参与者来说,审美体验与宗教体验的融会贯通可以使他摆脱寂寞的困扰,回归自然本性,在心灵上获得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状态。他看着看着,就转身回到他的屋子。他坐在枯寂的辋川,闭着眼睛,且听风吟,寻找着解脱的路径,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他的心苍凉而温暖: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那样清寂、静谧,既推开又拥抱,既生灭无常又充满生机。也正是在这与大自然至真的契合中,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痛苦也得以化解。一样地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全过程,可是,杜甫写成了“诗史”,他却只有一句“百官何日再朝天”触及了那事——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个人性情不同,想法也不同。还有,面对了面前的好风好月,还有什么兴废好言说?只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空寂,不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镜像。空山里冥寂无人,万物宁静,只能听到人语的回响,既在刹那,又在永恒,那种回响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月光下流淌的面容再也没有了,而阳光倾盆,透过密林射在青苔上,四壁的绿衣是另一个年代里的雨水,带着冥思苦想,草木的香夹在雨里,更点缀了环境的凄清,让人身世两忘,万念俱寂。其实,是不是春天并不重要,自然的四季,人生的四季,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美。像他一样,懂得欣赏的人,永远可以在杯中满斟了美酒,与天地同庆。
就是这样,他一再地想辞去被宠的尚书右丞、被贬的济州司仓参军(也就是负责仓库管理的一个小官)之类大大小小的官职,脱掉浅浅复深深的红衣紫衣,搁在岸上,从俗世中拔身,逃向那花木丛中,做成洁净小宇宙,希图以一己的大寂寞对抗大水滔滔的尘寰。然而,皇上欣赏他的才华,对他递交的辞呈没有准奏,于是他只得留了下来,半官半隐。后来逃到辋川,看山听水,修炼禅宗,也该遂了心愿吧?
一切本无心得,那么在朝在野,又有多少分别呢?所谓大隐于朝嘛。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成功了。
在那里生活过的那些日子,他没有爱人,没有你低唱、我深居、温柔失语的桥段。也许,他认为他要建立一个理想国、乌托邦,爱情就会是这种生活的大敌?自从爱人离世,三十几年的漫长光阴里,他零度写作,一笔一笔,专心写着、画着自己孤清的笔画,好像做着一件神一样的事业,都没有再婚。猜想还有两个可能的原因:一是他深爱亡妻,二是他笃信佛教。从他数量不很多的表现亲情、爱情题材的作品看,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他表现爱情的风格是含蓄、优雅、细腻的。合理想象,他可能对亡妻充满了感情,无法做到移情别恋。笃信佛教,能使他心灵宁静,甘于自苦。在京城居住,则“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叹白发》),或许他看破红尘的同时,也对俗世的爱情失去了兴趣;在那里,他时常邀请丘丹、裴迪、崔兴宗等好友前往,在别墅区内华子岗、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等景点,弹弹琴,画画画儿,泥巴糊的小炉子通红,呼呼地抽着火苗,童儿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蒲扇扇着炉火,煮一釜茶,豁出半个傍晚的工夫,喝得肚腹热热的,提一枚灯火,到处走走看看,作作诗歌对对对子,写梅写桂,写梨花石榴,写牡丹芙蓉山茱萸……那些花朵啊,有草绿配桃红,红湿露重,雨中的草色绿得要染上衣来,水上的桃花瓣红得宛如燃烧的云霞——“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有绿竹配红莲,绿竹新抽出了枝叶,莲花却要开败了——“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有梅的紫配淡黄柳——“官舍梅初紫,宫门柳欲黄。”
也有紫梅对黄鸟——“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
有榴红对芋绿——“夕雨红榴拆,新秋绿芋肥。”
有白石滩,绿蒲草,清浅又宜人——“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有春天的蜘蛛在人家角落里结网,晚归的鸟儿隐身在花丛中,慵懒的闲适——“春虫飞网户,暮雀隐花枝。”
有草白对衰木,有冷霜对清月,有烟霭对月华——“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
有一汪汪明镜一样的白水,被小路切割得棋盘一样的草地,满树结满黄澄澄橘子的橘林,桃红、柳绿点缀其间——“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
哦哦,即使是对一般人来说,这样的独身生活,也是可以过的。
那样一个地方,鸟儿断然少不了。多么叫人喜欢。而飞鸟一向是他最喜欢的诗歌意象之一——他写白鹭:“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想象这么一个画面与场景:曲折的溪水在山谷中奔窜追逐,同时变幻莫测地急速翻滚在溪底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岩块上,深深浅浅、激激越越的,时而形成一个深潭,抑或出现一个浅濑(所谓濑,就是从石沙滩上急急流泻的流水),恬静、优雅和忧郁。这流水与硬岩块相撞所溅起的水珠像小石子跳跃般击在鹭鸶身上,惊得它“扑拉拉”一声迅速展翅高飞,再瞧瞧身子底下,前呼后拥笑嘻嘻、闹哄哄的水珠子,一点也不以它为意,一点儿也没吓唬住它的意思,水清浅,鱼无依。鹭鸶的一身白羽映着安宁幽深的山光,那一双长脚静静地插在水中,如树枝般岿然不动,直到粗心大意的鱼虾游到了嘴边才猛然啄取。正当它全神贯注地等待时,那由于秋雨挹注的急流,突然在此时此刻流经此地,依旧大伙儿相互追赶跑跳地彼此碰溅、嬉戏。至此鹭鸶懂了——因惊而悟,悟到这是一场虚惊,由起复下,下到溪底再次安心觅食。知道用不着防谁,更不需要戒备,天地间原是如此有情,又看似无情;如此可亲,又仿佛不可亲;在身边,也在高处……古时的文人对大自然的歌吟,对大自然的敬惜,处处有所体现,而且大都保有与万物相通的纯真之情,作品充满了童趣与敏锐的观察。
因而古人都能感知万物皆有灵,能相互以一种人眼所看不见、人耳所无法听闻的方式,彼此沟通、表达和相知相惜,并智达四方。同时,那生生不息、无处不在的天机也促使人尘虑尽消。个体的生命总是短暂的,人是孤独的,而一旦将人生与大自然相互融合后,就会产生生之自信,以及一种延伸生命的感觉。因而回归自然后,我们就关闭了忧伤,开启了智慧,知道了我们原来与大地是如此亲近,开始获见它高贵、庄重的美质,并获得它浩大的支持和呼应。而大自然自有它独特的语言模式,自有它别样的展现方法,只有用最纯真的天性、最诚敬的态度,才能用“心”去听出来,去读懂它。
想来面对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转型,我们的心灵整体缺乏相应的准备,以至于由于借口现实压力与随时随地的离开,而丢失了珍贵的精神永恒,对于那种经由思想的光芒照拂所获得的时间性超越,那些圆满、完整的东西,它们和我们,快谁也不了解谁,也快认不出彼此,已经变得有些隔膜了,像当年的迅哥儿与闰土的隔膜,他们与我们的隔膜。这隔膜无比悲哀,还带着失掉友谊和交流的危险。
大自然是我们的母语,对于当代审美时尚失却了的诗意统摄力量作出了有力的召唤。该是归来的时候了。该是了。
辋川多好啊,至今它仍那么宁静,那么美,也不见老,仿佛被时光遗忘。它伫立在那里,仿佛一个等待的眼神那么深长和固执,仿佛它依然记挂着他将归来——他随时都可能归来。
[原作欣赏]
辋川别业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纶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诗人小传]
王维(701-761),唐朝诗人,字摩诘,蒲州(今山西永济)人。
曾一度奉使出塞,此外大部分时间在朝任职,官至尚书右丞。
文学史家大致认为,王维的诗歌成就在唐代诗人中可以位居前五名——其他四位是杜甫、李白、李商隐、孟浩然或白居易。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王维的诗歌都受到普遍推崇,得到高度评价。
他是唐代诗人中最多才多艺的一位。诗歌之外,他还擅长书法、绘画,精通音律。《旧唐书》本传有“书画特臻其妙”一句,《新唐书》本传有“维工草隶”四字。可惜的是他的书法名声被绘画名声掩盖了。
王维在诗歌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无论边塞、山水诗、律诗、绝句等都有流传的佳篇。他的诗被最着名的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选中的有二十九首,数量上仅次于杜甫(三十九首);比李白(二十六首)、李商隐(二十四首)、孟浩然(十五首)、杜牧(十首)、白居易(六首)都要多。着有《王右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