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荣归已经一年了。
城郊,有座大宅。这宅子就坐落在那儿,静静的,没有别的人家。只有花与青草,同它四周环绕。
庭院里,一片勃勃生机,不过自由生长的植物,也说明这宅子已久缺打理。
没办法,毕竟整个宅子,
如今只剩一个人住了。
宅里的人站在窗户前,看着窗外的景儿,默默喝酒。
灰白的头发刚好到肩,修长的身躯——个头大概一米八五左右吧——这是一个看上去很阳光的青年,如果略过他的眼睛——充斥着迷茫与空虚。
拿起酒壶,倒进嘴里,再缓缓放下,机械般的动作,一次一次地重复,直到酒壶空了。他摇了摇壶,确定里面没有酒了,便随手搁在旁边的台子上,来到门前,捡起地上的斗衣,穿好,轻轻地把门推开。
门外是条走廊,红色的地板,铺满阳光。
他站在廊中,打量着先祖的画像,然后顺着地板走到大门口,把门打开。他并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停在那,看脚前的一朵野花。
“一年了啊。”他似乎在对花说,又似乎在说自己。他随后便摇了摇头,穿过庭院,离开宅子。
一切一样,一如往常。
出城的马车,歇脚的挑夫,砍价的市民,阔谈的贵族。大街像个戏台子,新陈好烂都在这儿轮番着演。
不过他来这儿的目的,却只是因为厌倦宅子里一个人喝酒的滋味儿罢了。
每个孤单的人都希望有个人陪,显然,他不是个例外。即使这里并没有谁在等他——连个熟人也没有,他也会隔几天进一次城,然后整天在闹市里闲逛,等到城门要关了,他便出去,回到自己那庞大的,漆黑的,静悄悄的宅子,点盏小灯,一个人,喝酒,发呆,睡觉。
宅子里剩下的钱不多了,但还够他花一段儿。事实上,大部分财产都在一年前被王族抄走了,能给剩下宅子和土地,还有一点儿值钱的玩意儿,已是王开了“隆恩”。用老百姓的话说,女王是“念他家以前也帮着叫了几声,便留了几条狗命暂且活着。”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想。
父母,叔伯,连他的长兄,都统统充入了开拓军【克袭】部。而他能留下来,只不过是因为他曾经身为阿萨女王的未婚夫,罢了。
很可笑不是吗?
如果,当初他早做决定,和萨完婚……想到这儿,他又猛地摇了摇头。他根本没想过要结婚,甚至连恋爱也没想过要谈。
何况还是同萨。
再者,大哥也是独身,也与他同岁,为什么反倒让他这个次子来承担这种事呢?
他这么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什么结果,而且他还不看道——和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他急忙道歉,闪开一条道儿来。那人放下手中的书——显然,之前他也不是在看着路——盯着他看,满眼稀奇。阿尔特感到浑身不自在,只好点点头,便从这人身旁穿过打算离开。
“阿尔特·战剑。”这人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刚只够他听见。他猛地停住了,就那么站在那儿,不回头,也不说话。他在等待,他估摸这人不单止要说他的名字。
“……算了,两天后,我去找你。”说完,他便向城门方向,悠悠地走了。
阿尔特想追上去问他刚才的意思,然而最终放弃了。
“奇怪的人……”他摇了摇头,重新开始漫步,直到路过一个巷口。他感觉有人在看他,便转头看向小巷深处。那儿站着一个人,一个他很熟悉的人。那人看着他,笑着招了招手。
“少年人,不认得我这个糟老头了?”
……
先前拿书的人,此刻已经走到城门门口。看着城墙上“天守”两个大字,他叹了口气。
“盲人啊……”他摇摇头,“人单去敬畏那些离开他们的人,可神把能者派给他们时,他们倒目也瞎了,耳也聋了。”说完,他再次叹了口气,重新开始翻看他手里的书。
……
“今天天气不错啊,索姐。”
两个美丽的姑娘,此刻正漫无目的地游逛。她们对这种游逛是享受的,因为她们平日所过,令她们沉醉于这般的生活。
被称呼索姐的女子看了看晴朗的天,深吸了口气,感受着和风轻拂过她黑色的发丝,她高挑的身子,此刻仿佛要被这舒服的暖风吹倒了一般。
多好啊,这样的日子。
“真的……不错呢。”她笑了,看上去十分轻松。
“话说回来,索姐,这次把你从蛮荒那儿召回来,又是要给你重活儿了吧?”头一个有点无奈地说。
“大概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你不也是吗,蕾?”
“是啊。”蕾耸了耸肩,“不习惯,又能怎么样呢?”
“好啦,别这样,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过的还好吗?”女子笑着安慰蕾,同时向四周张望,希望换个轻松点儿的话题。果然没让她失望,她拉拉蕾的衣襟,向街的另一边,那个巷子努了努嘴,把脑袋凑到蕾的耳边,“哎,你看,那个巷子里有个帅哥,你不是最喜欢帅哥吗,看呐!”
“要死啦,这话当着漂灵的面可不能说!”蕾拍了一下女子的后背,顺着看过去,先是一怔,接着又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忙压低了声音,“你说他?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好。”
“怎么,你认识她?”女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倒是有点面熟。谁啊?”
“索姐,你把他的头发想成黑的,再把眼神想的有生气一些,你再看?”蕾说着用手指微微比划几下。
“阿尔特……阿尔特·战剑?”女子还是有点怀疑。
“可不就是他吗。王侍冲进他家那天晚上,把他家里的人除他一个不落地都带走了,听说啊,他的头发就是那一晚‘哗’地一下变白的。”蕾凑近女子的耳朵,给她讲起这段往事。
“索姐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不知道,现在阿尔特·战剑在天守就是只过街老鼠,没看他都穿斗篷了吗,盖得严实儿的,平常哪个贵族这么穿啊?”蕾撇撇嘴,“鞍饮也是个好地方,怎么就不回去呢?毕竟是出雲的老窝,怎么也比搁这儿强啊!”
女子看了看阿尔特,“可能,这里还有他放不下的东西吧……”
她说着又继续盯着阿尔特看了好一会儿,他已经在那个老头儿前呆了半天了。
“芭纱尔小姐。”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女子转过身去。
身后是一个马队,清一色的黑马,胸前都闻着一个奇特的字。这字是现今最大的家族影洪的徽字,读作二“拂”。
此刻,马队的头马上载着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中年人,刚才那句唤就是他所说的。他看着索西雅,面无表情——事实上,他很少会有什么表情。
“都说叫我索西雅就好了,厅执大人。”她面带微笑地同唤她的中年人说。
“礼数应尽。”中年人摆了摆手,“总管有事找你,现在就回去吧。”
索西雅笑着看了看蕾,“总管大人看来是吃我醋了呢。”
“就你话多!”蕾锤了一下索西雅的头,然后挽住她的胳膊,“走吧,姐。”
中年人比了个手势,身后的人立刻牵出两匹马来
“请。”中年人右手轻摆,二人翻身上马,马队立刻启程,向城南飞驰。
“嗬,好大的排场。”阿尔特扭头看着绝尘而去的马队,不由得讽刺地说。
“现在可是‘天承以下,影洪独大。’”他面前的老头子满有深意地看了阿尔特一眼。“少年人,你已经跟我这儿啰里八嗦大半天了,不觉得和一个糟老头子扯这么半天皮很没劲儿吗?”
“您依然如当年一样烈气逼人。”
“嗨,我老了。”老头子摆了摆手,“少年人,久别重逢,话有些多,这很正常,可你倒好,根本不叙什么旧情,三句话不离开这把刀,怎么,我连这块白铁都不如?”
“不是的,我只是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把它卖给我吧,老师,你看,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些,都给您,您看够吗?”阿尔特说着从斗衣里拿出他身上所有的钱,连数都没数,就递到老人面前。
老人轻轻推回阿尔特的手,瞥了他一眼,然后把刀横在手上。
“阿尔特,”老人的手轻轻抚摸着鞘,“还在每天练剑吗?”
“谨循老师教诲。”阿尔特微微低头。
“嘿,少年人,别那么严肃。”老人笑着调侃了一下,两眼慢慢扫过这把格刀,由上至下。
这刀的鞘,护手,直到握柄,都是一抹的乌黑发亮。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连简单的花纹也没有,但老人拿在手里,就凭地有一股威严的气息。老人静静地看着它,而后一把抽出,白光闪过,轻滑无声。细长的刀身,通体散发着金属所独有的,那迷人的光泽,刀身上,若隐若现地纹了一条银白色的闪电,从根部开始,一直到尖——不,说是纹的反倒有些牵强,因为看上去并没有嵌入刀中的感觉,反倒更像是那道闪电,环绕着这刀。
阿尔特眼睛此刻已经离不开那道花纹了。老头子伸出手,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脑袋。
“嘿,少年人,这种脸相还是留着给小姑娘吧!”
阿尔特尴尬地挠头笑了笑。
老人把刀轻轻收归鞘中,“阿尔特啊……我今天来,其实就是等你的。”
“等我?”阿尔特有点吃惊,“您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进城?就算进城,我也不一定会来这儿,也不一定就会刚好向这里瞥……”
“好啦,好啦,你这么说就什么事也发生不了啦!”老头子撇撇嘴,又摸了摸手中的刀,“刚才跟他妈看老婆似的,呐,你来试试!”他把手伸出去,阿尔特接过这刀,迫不及待地一把抽出。
一声炸响。两人都愣在了那里,巷外有几个人向这儿探头。
“呵……好啊,好啊……”老头子不禁拍了拍手,“这才叫‘物归原主’嘛!”
“……物归原主?”阿尔特看着老人,眼里满是惊讶。
“你要知道,阿尔特……”老头子忽然压低了声音,“你们家,【出雲】也同别族一样,即使你们许久不参军务,但不代表你们一开始就是全族从文。”他又向四周看了看,见身边没人,便凑近阿尔特的耳朵。
“这是宗刀。宗刀【雲音】。”
“雲音?!”阿尔特瞪大了双眼。
“是的,【天赐神兵】,雲音。”老人说完拍了拍阿尔特的肩,“你爷爷托我保管的……‘找到能唤出天灭之音的人’他临终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老人眼里忽然有了笑意,“傻狗子,老子到底还是给你找着了……”
“我父亲呢?我父亲他,他不能吗?”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能做到了。”老人看着阿尔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好啦,也算我没白教。”他拍了拍手,“少年人,我要走了。”
“去哪儿?”
“封水地。那儿最近不对劲儿,我得去看看。”
“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随缘,一切随缘,少年人。”老头子抓了抓他下巴上那点儿胡子,“我得快点了,一不小心聊过了点,他们会着急的。”他拍拍身上的土,“它认了你做刀主,你就要好好待它,记着啊。”
“每天擦一遍够吗?”
“一星期一遍就够了。像我从以前到现在就擦过……”
“一回。”阿尔特很肯定地说。
“那你真是小瞧我!”老头子摆了摆手,“一回没有!”他说完便乐了,阿尔特也跟着笑。“你终于开心点儿了,和我唠了这么半天。记着,要开心点,天天绷个脸,哪家闺女能看上你啊?”老头子摸了摸阿尔特的头,拍拍他的胳膊,不再说话,转身,向城北走了。
阿尔特就站在那儿,直到看不见人影。
“再见了……克宗老师。”他轻轻地说。
……
阿尔特本来想干脆在城里呆一夜算了,但他最后还是在天黑前出了城,回到城东的郊外,他那个家。
他走到门前,顿了一顿,刚想伸个懒腰的双臂停在了那里,然后右手猛地拔刀——炸裂的声响——砍向右侧,清脆的撞击声,一声闷哼,一个人影被震退了几米开外。
静。死寂般的静。
“……真是粗鲁的欢迎方式啊,阿尔特。”黑暗中终于传出了声音,声音里带着责备。
“夜闯民宅就不算粗鲁吗,文明人?”阿尔特刀指向暗处,声音很轻。
“所以说,你来干什么,马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