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雲宅,前院儿,两个人。
一明一暗,各自都盯着对方,半天不动。
最终,阴影中的人先沉不住气。
“好吧,是我不对,阿尔特。”他说着便站起来,从一片黑影中走出,把黑色的短恪刀收回鞘中。
白色的短发,瘦削的身子里透出一股精干,黑色的皮夹克,被天上的月光照得发亮。
不过这并没有让阿尔特把刀放下,【雲音】依然直指着这男子。男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尖——借着月光,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脸。他把视线挪回阿尔特,双手向阿尔特张开,脸上略微尴尬。
阿尔特耸了耸肩,还是把刀放了下来。男子长出了口气。
“……那,说说吧,马尔多。”阿尔特看着他,缓缓地说。
“嗯,阿尔特..”
“说主题。”阿尔特用刀尖轻轻点了点地。
马尔多不由再一次深吸了口气,“是这样,嗯,父亲让我来跟你说,就是,我们希望出力,把【出雲】在天守城剩下的,这一切,全都留下来。”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接下来的措词,“阿尔特,嗯,我知道的,你最近可能缺钱,毕竟大部分东西都被抄走了,所以说,你很可能会被逼无奈,最后只好把这儿卖掉,而且【青兰殿】里的意思已经开始明朗,一个已经.。。”马尔多小心地看着阿尔特,生怕他生气,“已经废除的大族,不应该继续占有这么大的一片土地的,所以..”
“所以你们【影洪】要什么?”阿尔特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
“呃?”马尔多被问得有些发愣。
“我说,蔫儿仔..”听到阿尔特叫他小时候的外号,马尔多不禁面上一红。
“……虽然我脑袋不太灵光,但我还算不上傻……你们现在要顶住【天承】的压力帮我,应该不是为了助人为乐吧?”阿尔特说着,挠了挠头。
马尔多没有接话,阿尔特也就站在那,等一个他已经知道——或者说,猜出来的答案。
“阿尔特……”马尔多忽然直视阿尔特的眼睛,月光让他的眼睛在这夜中发亮。
阿尔特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可马尔多却不再说了。他站在那,狠狠地摇了摇头,喉结猛地移动,仿佛这样就能把到嘴的话咽回去一样。
“……小心。”马尔多说着,走上前来,双手抱住阿尔特,阿尔特叹了口气,左手拍了拍马尔多的背。
夜里,很凉。
……
“起初,神,创造天地……”一个人,坐在城郊的草坪上,看着夜空中的月,喃喃自语。
“天黑了,以后也要如此……直到有光。”
……
“你好,嘿,你怎么不说话呢?”
“喂,笑一个吧。”
“来嘛,别怕。”
“呃,算了,你笑的好难看。”
“啊,停停停,你怎么哭了呢,喂,别哭啊!”
“嘴把不住门会让别人很困扰的,佐科夫。”
“你小子少来教训我啦,诶,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你是谁啊?”
“马……马尔多……马尔多·冥……”
“——啊,我叫佐科夫,这货是我的小弟阿尔特,我们来做好朋友吧!”
“我只比你小半年……”
“那我也比你大半年!”
“啊,不要吵了,是我不好……”
“……喂喂,你这样会挨欺负的哦?”
“嘛,算了,以后有我罩着你,你就再也不用怕了嘛!”
“小屁孩儿一个吧,切……”
“你刚刚说什么,阿尔特,我好像听见了哦,我刚刚好像听得一字不落了哦,很好啊,非常好,既然这样,既然你是这么想的,就让哥哥我教你什么是大哥的威严啊哦哦哦哦——!”
“啊!对不起,两位不要打了啊!!”
……
那时候,多好啊。
阿尔特看着天花板,眼睛有点儿发直。窗外,一阵风吹来,暖洋洋的。
又是一个晴朗的天。
阿尔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咚、咚。
大厅传来阵阵的敲门声。阿尔特起身,拍拍脑袋,走到窗前,拨开帘子,看向窗外。
一个黑发的姑娘站在门前,看着门,手再次抬起。
咚、咚。
阿尔特把窗户打开,“你找谁?”他冲那名姑娘喊。
那姑娘蓦地抬头,循着声音望去,看着阿尔特,“打扰了,是阿尔特·战剑君吗?”
“这里也只有我住。”阿尔特右手揉了揉脖子,“你是谁?”
姑娘微微欠身,“我是【影洪】家的索西雅·巴莎尔,这么早来打扰,真是抱歉。”
“啊,我想起来了,我以前在【影洪】的聚会上见过你。”阿尔特手搭住窗沿,“所以,你来干什么,美丽的姑娘?”
索西雅鞠了一躬。“您还记得我,真是让我万分荣幸。”她抬起头,笑得十分迷人,“我想同您喝杯茶,不知您是否赏光?”
阿尔特耸了耸肩。
“真抱歉,巴莎尔姑娘,我想……”他手指划了几下脸,想着话该怎么说。“嗯,如果不是非常必要的话,我现在已经不想跟另三族的人有什么交集,所以……”他长出了口气。
索西雅微笑地点了点头,“那我可以在这庭院里坐会儿吗?”她似乎不经意间捋了捋头发。
阿尔特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嘛,随你。”他顿了顿,有说:“不过你搁这儿再怎么坐,我也不想和你谈什么,所以尽早回去,省的着凉。”说完他便拉回帘子,隔绝了窗外的视线。
“嘿……”阿尔特走到卧室门口,想想刚才,耸了耸肩。“她晚上以前一定得走……这里这么冷,她坐在外面会感冒的。”他不知在对谁说——应该是自言自语吧,进入走廊,慢悠悠地向厨房走去。
……
夜晚,庭院。
看着夜空中的群星,索西雅有点失神。
有多久没这样坐这么久了?她想。
太忙了,一直以来,真的。
【影洪】的影鬼众首——呵,这词说的倒是好听。还有那个“交际花”也是。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人们总能为自己做的事找到数不完的漂亮话——哪怕这事儿是有多么肮脏。她不也是这样吗,那么多的称呼套在身上,到最后,她也依然只是影洪的一个棋子——说不定连棋子都算不上?
不过是个高级点的婊。子罢了,她摇摇头,无奈地笑。陪那些人模人样的贵族喝酒,说笑,上床,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她真地累了。
但她没有资格不干下去,她的命,早在那天夜晚,就彻彻底底地属于【影洪】了,她只得硬着头皮做,这种感受她没人可以说——蕾还太年轻,她不想让她徒增烦恼。
马尔多少主……唉,他是个好人,他不应该知道这种事——至少在成为家主前。那时,知道一切的他,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把她当成朋友了吧?
她想着想着,忽然打了个喷嚏。
啊,确实有点冷……她想起早上那个阿尔特·战剑说过的话,不由一笑。
都说打喷嚏是有人想你了……我这种人又会被谁想呢?
没有吧……至多不过是想我的身体……
唉……快点阿,过了十二点,我就可以走了……
真是的……早知道就多穿点衣服来了……
有人管管我吗……
说起来……等我老了那天,又该怎么办呢……
……会有人关心我的死活吗,到时候……
呵,怎么可能嘛……
谁会关心……一个妓。女……
“我早上是不是说了,晚上很冷,小心着凉?”一个声音——声音有点儿冷,又带着点儿无奈。索西雅不禁回头,一件儿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她不由一愣。
“我刚才还想着‘这下你肯定走了’。结果扒拉帘子一看,好嘛,你倒也是挺倔。”身后的人耸了耸肩,满是无奈。
“喂,好歹说声谢谢吧。”他看着她,不满地说,“还是说,已经冻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慌忙把笑容挂在嘴上,“……马、马尔多少主说,战剑君从来都是面冷心热,看来是真的呢。”
“如果不是今天太冷,我才懒得管你。”阿尔特哼了一声,耸了耸肩,“进屋吧,别感冒了。”
索西雅站起身,刚准备鞠躬,阿尔特却一把拽住她的手,“我讨厌墨迹,快点儿。”说着便拉着索西雅向宅门走去。
“……谢谢……”不知怎的,身为“交际花魁”的她,现在却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切。”阿尔特打开宅门,“一会儿看完了,说完了,就赶紧走。我讨厌客人,妈的。”
“是。”索西雅淡淡微笑。这一次,发自内心。
……
“那,再见了,战剑君。”
“归途平安。”阿尔特站在门口,看着索西雅,耸了耸肩,“不送。”
索西雅鞠了一躬,漫步走出庭院,离开雲宅。
“诶?”回城路上,她看到一个人牵着两匹马,再走几步,“蕾?你怎么来了?”她跑了过去,一把握住蕾的手,“这么冷的天……你等了多长时间?”
“切,知道你和那公子哥谈的开心,只好搁这儿呆着喽。”蕾耸了耸肩,“诶?”看到索西雅身上的男式大衣,蕾做了个鬼脸,“混的不错嘛,我迷人的索西雅小姐?”
“要死啦!”索西雅锤了一下蕾的肩,蕾笑嘻嘻的摆摆手。
“走吧,天有点儿黑了。”她和索西雅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马沿着路向【天守】奔去。
“该问的都问了?”
“嗯。”
“看的呢,屋内结构什么的?”
“嗯。”
“……一个不落?”
“……嗯。”
“……他没拦着你,一点儿没有?”
“他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索西雅叹了口气,“我头一回这么顺利,真的。”
蕾听了吐吐舌头,“说了吗,招降的事?”
“没戏。”索西雅说,“大家都知道,不过是让我试试罢了。”
“这样啊……”蕾点了点头。
“呐,索姐……”
“嗯?”
“喜欢吗?”
“什么?”
“他。”
“怎么突然……”
“没,随便问问。”蕾耸了耸肩,“只是索姐,你也到了岁数,该找个好人家了。”
“我这样的女人……别逗了。”索西雅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
想起刚才,那个浑身仿佛都在说“真麻烦”的人;
那个一脸不满地把大衣给她披上的人;
那个说着“懒得管你”一边因为怕她着凉一边拉她快走的人。
她不知怎的,隐隐得有点失落。
“你有什么不好的啊?索姐,我真不知道,你人儿又漂亮,性格又好,会弹,会写,会……”
“你知道吗,蕾?”索西雅提起双眼,眺望远方,“有些人呢,是注定不配拥有幸福的……”她的眼睛里,蓦地带了点苦涩。
马蹄踏在地上,声音带着点忧伤。
……
夜已经很深了。
“月亮这么大。”阿尔特看着窗外,“听说,有月亮的晚上,和成吨的客人很配哦?”
“……你不要取笑我了,阿尔特。”
“【影洪】难道没有规定晚上不准出去的吗,嗯?”
“如果他们能抓到的话。”马尔多拿着一个酒壶从阿尔特背后走出来,“喝吗?”他摇了摇,壶里发出液体碰撞的闷响。
“过去你可不会劝我喝酒。”阿尔特把手向后一伸,马尔多拧开壶盖喝了一口,然后把壶递给了他。
“过去毕竟过去了,阿尔特。”
“过去也不过是几年前。”
“这几年出的事儿比过去加起来的都多。”马尔多伸手接回酒壶猛灌一口。
阿尔特坐了下来,马尔多也不站着。两个人背靠着背,一个看着窗外的月,一个盯着墙上的影。
“佐科夫有什么消息吗?”马尔多突然问。
“那种地方……死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真是的,明明你才是他亲弟……”
“皮奥说他要去外面看看,现在不也是没信儿了吗。”阿尔特把酒搁手上倒点儿,抹了抹胸。
“说起来,皮奥他以前就说,咱们几个翻脸是迟早的事儿。”马尔多打了个酒嗝——毕竟他不会喝酒,“你看,你还是阿萨的未婚夫呢,到头来还是被办了。”
“你小子酒前酒后两个人啊你,这话都敢说。”阿尔特摇了摇头。
两人无话。半晌。
“要反吗,【影洪】?”阿尔特突然问。
“啊,你看出来了?”
“不然为什么还要派你们那个什么……什么……”
“影鬼首。”
“啊对,影鬼首,不然还派她来干什么?又是劝降,又是画我屋子的机构图的。”
“你倒也是行事儿,就那么大方地让她画。”
“不然呢,她不画回去怕也不好交差吧。”阿尔特耸耸肩,“五十仗棍?”
“三十,她毕竟是‘首’,而且……我会帮她说情的。”
“哼,你小子成天老好人,小心吃大亏。”阿尔特说着又喝了口酒,“【逐风】呢,他们家是什么意思?”
“我爸说,要一起搞掉。”
“我估计也是。”阿尔特撇撇嘴,“恐怕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吧……大概。”
“他们干这活计倒也是顺手了。”阿尔特突然微微一笑,“拿【出雲】练完手,然后拿你们开刀。”他慢慢呷了口酒,“我就是想不出来,他们是怎么把我家的结构图摸到手的,这不是它那个【听音】能干的买卖吧?”
“我保证【影洪】没有参与此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们和【天承】互相瞪了那么久,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我们吃掉。”阿尔特摇了摇头,“何况这事儿也摆的上台面儿。先是【逐风】秘谏【出雲】囤积武器,意图谋反,然后献上碰巧弄到的一张雲宅结构图,借刀杀人,倒也是干得漂亮,啧啧。”
马尔多没有说话,默默地听阿尔特说,默默地喝酒。
“阿尔特……我们真地回不去了吗,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哪个时候?我的童年早就合着稀泥吃掉了,哼。”
“伯父他也只是想……算了,不提也罢。”
“你要是敢为他说情,我现在就劈了你。”阿尔特说着,又喝了口酒。
“什么时候你们来人拿我?”
“我不知道……”
“这样啊……会是索西雅·巴莎尔吗?”阿尔特突然玩味地看着马尔多问。
马尔多没有接话,他慢慢站了起来,“还剩一口。我走了。保重。”
“哼,就你们那点儿手子,还不能把我怎么样。”阿尔特耸了耸肩。马尔多叹了口气,抬腿要走。
“马尔多。”阿尔特忽然唤他。
“嗯?”马尔多停下,回身看他。
“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约定吗?”阿尔特话里蓦地带了些伤感。“我们五个立下的,那个约定?”
马尔多回过头,手握住门把手,把门打开。
“你说那个啊……早就合着面汤儿吃肚儿里了。”说着,他走了出去,门轻轻地关上,咔嗒一声。
阿尔特闭上眼睛,剩下的酒一股脑儿地掉进了嘴里。一个人,盘腿坐在那儿,直到月亮隐入雲中。
“……蔫儿仔,你不是最讨厌吃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