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响起了林芳把门凶猛关上的声音,他也把门凶猛地关上。范玉书躺在床上,想到与林芳将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只有相互的鄙视与怨恨,可是依然生活在同一套房子里,对外还要维持一种自欺欺人的稳定局面。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范玉书内心里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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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来没想到洪花香一爬起身就往山坡上的小路猛跑,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连话也说不出,只能在心里骂着,等你晚上回来,看我怎么打死你!他想起土楼里有关这个女儿不是他下的种的传闻,越想越是咬牙切齿,越是后悔从小没把她溺死,或者把她奸了。
等你回到土楼,看我怎么收拾你,洪水来慢慢把手上的树枝折断,嘭的一声锐响,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可是洪水来一直没看到洪花香回到土楼。天色暗了,土楼里亮起了昏红的灯光。洪水来猜测洪花香可能偷偷溜回了三楼卧室,可是他猛地推开她卧室的门,里面却是什么也没有,他愤怒地把床上的被子掀到地上,踩了一脚。
第二天上午,洪花香还是没有回来,洪水来有些奇怪了,这死妹子能跑到哪里去?这天下午,他听一个从乡里回来的土楼人说,她在路边一间小店里看到洪花香在等开往马铺市的车。洪水来明白,这死妹子一定是跑到马铺去了,可是在马铺无亲无戚的,她能去找谁?马铺就像一条大河,她是一滴水,一滴水掉到大河里,还不是被淹死了?洪水来恶狠狠地想,你最好淹死了别回来。但是他脑子一转,想起前些天到土楼里来扶贫的马铺市经贸局的范大局长,范局长笑眉笑眼的塞给她二百块钱,后来还打电话到村部专门说起她报名念书的事,她跑到马铺市,百分之百是找他去了。
你能找范大局长,我也能找范大局长,洪水来突然想到,他很有必要到马铺市找一趟范大局长。
门铃突然胆怯地响了一声半,后面一声响了一半就缩回去了。
林芳一下从床上翻起来。这个下午她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在外面吃过午饭就回家睡觉,昏昏沉沉的睡梦里,好像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可是门铃声一下就把她惊醒了。
她摸着扑扑直跳的心,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来,她总是睡得不踏实,哪怕是很轻微的声响,也能把她惊醒,然后使她变得焦躁不安,虚火上升。她是一个很能想的女人,她想过,也许这就源于她对男人、对人还有对生活的失望。
下午到家里来按门铃,不是按错了,就是范玉书一些从乡下来的亲戚。虽然她看到范玉书就没有好心情,但她还是愿意在范玉书不在场的时候接待他的亲友以及所有来找他的人,因为在这过程中,她可以追寻到范玉书的蛛丝马迹,掌握他的某些动向,这有利于她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向他发起攻击和挑战。
林芳迅速跳下床,披了一件睡袍,就走出自己的卧室,走到门边找开了里边的木门,透着钢门的外视小窗,她看到了一个身穿旧西装的乡下男子,脸黑黑的对她点着头直笑。
你找谁?林芳说。
我找范局长,我是土楼乡洪坑村的,他的扶贫挂钩户,他前几天刚到过我们土楼来慰问我。
这个人原来是洪水来。他到经贸局没找到范玉书,就找办公室的吴主任,向吴主任问了范局长家里的地址。他不指望范局长家里有人,反正先认个路,晚上再来,没想到范局长家里有人过来开门了,好像一个高傲的贵妇人模样,他想这肯定就是范局长的老婆了。
林芳打开了钢门。
洪水来走进来走了两步,猛然发现城里人家进门是要脱鞋的,便倒退三步,把他的脚从那双穿得变形的皮鞋里抽出来,范家客厅里一下弥漫着一股来自土楼乡村的脚臭。林芳这几天鼻子正好不大通畅,但是她看到洪水来两只黑糊糊的脚趾头从袜子里露出头来,心里就有些厌恶。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吗?林芳说。
也没什么事,我女儿,嘿嘿,洪水来搓了搓手,有些不自在地说。
你女儿?是你女儿的事?
是这样的,昨天,嗯,不,再前一天,我女儿做错了事,你知道妹子总会做错一些事的,我就打了她,她就跑了,跑到马铺来,我想她一定是来找范局长了……
你怎么知道她会来找范局长?
我,我猜测的,范局长对她很好,不然她还能找谁?洪水来说,他僵直地站着,主人没有请他坐下,他是不敢坐的。
林芳沉着脸说,你女儿有多大了?
十六七岁了,站起来很高了,洪水来说,她妈死得早,没人管教,我的话她都不听。
妹子大了,就是没办法,洪水来说。
林芳在客厅里来回走着,她身上华美的睡袍晃动着,她突然对洪水来说,你坐一下,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她打了一个电话给马铺经贸局招待所的王美丽,一下就打听到她想要证实的事情。她带着一丝不易让人觉察的笑意,走到洪水来面前,说你坐下吧,我给你倒一杯水。她转身用纸杯给土楼乡客人倒了一杯矿泉水。
洪水来双手端着一杯水,屁股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来找女儿,你想要她跟你一起回去?林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可是没等洪水来回话,又接着往下说,范局长把她安排到招待所工作了,你觉得怎么样?
这,当然很好啦,洪水来说。
范局长下一步也许就要包养她了,你觉得怎么样?林芳说。
洪水来愣了一下,一时听不明白林芳的话,但是他脑子转了转,就明白了,包养就是包二奶,现在有钱人和当官的都爱这么干。看来,作为范局长的老婆,她是很提防的,他真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他想也没想过的事情,难道范局长会看得上洪花香?这个死妹子会有那么大的福气?洪水来想,要是洪花香真的被范局长包了,他从此可要跷脚泡茶饮烧酒,享不尽的清福了。
范局长的毛病我都知道的,林芳说。
男人的毛病能说是毛病?那是懂得享受,干你佬,洪水来心里骂了一声,当然他不是骂林芳,他是骂那些享受的男人。
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配合我,我会给你很多好处的,林芳说。
什么好处?洪水来瞪大了眼睛。
钱,至少在两万以上,林芳说。
洪水来咽了口水,说你要我怎么配合你?
范局长,你好。
你是哪位?
我是你的扶贫挂钩户洪水来啊。
哦,你好。
我女儿丢了,失踪了,你知道吗?你有没有见到她?
水来,我要告诉你,你对待女儿的方式方法,蛮不讲理,这是不对的。
做老爸我也做了十多年了,我一直做得好好的,不用你来告诉我,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下,我听说你把我女儿藏起来了,这是不是真的?
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嘿嘿嘿,我女儿能有那么好命吗?被一个大局长包起来?
洪水来,你不要胡乱猜测。
嘿嘿,那很好嘛,我欢喜,嘻嘻嘻。
听着话筒里传出洪水来怪怪的笑声,范玉书生气地把电话一下压下来。他听到宽阔的办公室里都是自己粗粗的呼吸声。那个洪水来像幽灵一样闪一下,又消失了。这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呢?范玉书的心情被搞得很糟糕。
中午,范玉书陪省里来的几个客人在饭店里吃饭。几杯啤酒下肚,他开玩笑地说着肾不好,在客人们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走到了卫生间。范玉书在这里遇到了工商局的副局长老简,他也在这边陪客人吃饭,他突然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对范玉书说,老范,听说你最近包了一个乡下的处级妹子。
你听谁说?范玉书心头一颤,说没有的事。
老简笑了两声,说你真行啊,我服了你啊。
老简包了一个湖南来的妹子,这在马铺市许多科级干部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可是他凭什么说我也包了一个妹子?范玉书一下想起洪水来上午打来的电话。
哎,你别乱说啊,范玉书说。
老简抖了几下手上的东西,收进裤裆里,关上拉链,嘿嘿地笑了两声,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范玉书突然觉得老简笑得很像洪水来,充满一种无赖的味道。
下午在办公室里,范玉书又接到了洪水来的电话。
你到底想干什么?范玉书厉声地说。
我女儿能跟你,我很欢喜,范局长,这样她好命了,我想我们一家也能脱贫了。
无耻。
你说的啥货意思,我不明白。
我说你无耻,从来对女儿就漠不关心,现在又想把女儿当成商品卖出去。
嘿嘿,女人不是商品吗?她要能卖个好价钱,还是个名牌产品呢。
洪水来在电话里无耻地笑了起来。范玉书强忍住怒火没有挂掉电话,他说洪水来,你听着,你女儿跟我没有什么不清白的关系,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范局长,现在都啥货世纪了?你还这么不开拓?有钱有势谁不想包个小的啊?
范玉书还是忍不住把电话扣了下来。他好像听到洪水来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笑声震荡着办公室里的灰尘。他好像看到飞机猛地撞进世贸大楼,轰隆一声,浓烟滚滚……
手几次伸到电话旁边,都收了回来,最后范玉书还是拿起了电话,给招待所的王美丽打了个电话,让她给洪花香一个月的工资,然后叫她走人。
为、为什么啊?这姑娘在这里干得很好啊,王美丽不解地说。
就这样办,听我的,范玉书说。
可是刚一放下电话,范玉书就发觉自己这样做,对洪花香来说太不公正了,而且太残酷了,她有什么错?她如果离开招待所能到哪里去?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而不惜牺牲一个无辜的小姑娘,你不觉得这样太虚伪了吗?范玉书突然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责问自己。他的心在颤抖,什么时候你开始变得如此怯弱与自私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下就抓起电话摁了重拨键。
王所长,我看……范玉书顿了一下,说还是暂时不要叫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