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给她说了,姑娘急得一下子哭了,眼泪卟嗒卟嗒直往下掉呢,王美丽说。
伤害已经无可挽回了,范玉书心头一紧,他想了想,对王美丽说,你让她过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十几分钟后,门上响起细细的敲门声。范玉书猜测是洪花香,就走过来打开门,原来真是洪花香,她抬起头看了范玉书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范玉书发现她的眼睛有些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进来吧,范玉书说。
洪花香走进办公室,走了几步就不知往哪里走。
她发呆地站在那里,身材像是一棵正在蓬勃生长的小白杨,范玉书一下听到了一种生长的声音。
他好像也呆住了。
她微微红肿的眼睛,她隆起的乳房,她束手可握的腰肢,她修长的双腿……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她紧紧地搂到怀里。
这种冲动像一只小虫爬到他心上,他感到了一种不自在。
你,你坐吧,范玉书指了指沙发。
洪花香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点点头,在沙发上的一角坐了下来。
我想送你去念书,比如马铺一中,或者厦门的私立学校,你看怎么样?
范玉书看到洪花香摇了摇头。
我不想念书。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念书吗?
我不,只要你肯让我在招待所继续打工,我就很满足了。我只要能留在马铺,不要再回到土楼,我只要能过一种跟土楼不一样的日子,我就很高兴了。
范玉书看到洪花香眼光一闪一闪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宽阔的办公室里是一片厚厚的寂静。我是怎么认识这个姑娘的呢?9月11日,轰隆一声巨响,汽车颠簸在通往土楼乡的崎岖路上,美国去不成了,送温暖工程,一对一帮扶对子,洪水来拉着洪花香从廊道上走来,这妹子见到生份人就怕,浑圆阔大的土楼,环环相连的小房间,飞机撞进世贸大楼,拉灯睡觉……
范玉书使劲摇了摇头,把意识从漫无边际的遐想里拉了回来,可是在现实里,他越发感觉到了表达的困难。
你,先回招待所吧,你再好好想一想,范玉书说。
洪花香站起身,好像一棵小白杨倏地生长起来,微风轻吹,房间里一片婆娑作响。范玉书听到了一阵美妙的声响,那是从自己身体内部发出来的。
突然范玉书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拍打两下洪花香的肩膀。洪花香全身微微一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纹丝不动。范玉书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
5
你好,范局长,嘿嘿。
我已经说过,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范局长,我是你的挂钩户,现在我女儿也让你挂钩上了,你总要给我意思意思吧。
我明确告诉你,我喜欢小洪洪花香,我准备送她去念书,我可以培养她念完中学念完大学。
她是我女儿,你凭啥货夺走我女儿?
请你注意,小洪洪花香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她是有独立人格的。
我搞不明白你的意思,反正你把我女儿弄走了,我家里就没人煮饭,没人喂猪,没人收稻子了,你要赔偿我的损失。
你要多少?
洪水来没想到范玉书在电话那头很爽快地答应给钱,他支吾了一下,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声音哆嗦了一下,说我要一万块。
行,我给你一万,算作给你扶贫,你要写一张纸条给我,保证从此之后不再横加干涉小洪洪花香的自由,尽管她是你的女儿。
我保证,我拿到钱了我就保证……
洪水来放下电话,双手不停地发抖,接着全身也开始抖起来,他想,哦,天底下的好事都冲着我来啦,他激动得想要跳到天上,向洪坑村和马坑村的所有人宣布,我女儿被一个大局长包了,我有钱了。他想他要先到乡里的发廊洗个头,叫个小姐好好爽一下,一回到土楼就把洪江北杂货铺里好吃的东西全都买到家里来,他要到马坑村向老马球买六合彩,让钱生出更多的钱,如果输了也就算了,他还要出钱叫人把黄琼花老公的三兄弟扁一顿,不然就叫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一下给五块钱,难道他们会不想干吗?哈哈哈,我有钱了,我有钱了我怕什么?
那天,林芳请洪水来密切地配合她,有策略地、分阶段地、全方位地发布范玉书包养他女儿的新闻,然后举报、上访,争取抓奸抓双,把范玉书彻底搞臭,让他臭得比最臭的厕所里的屎还臭。林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掏给洪水来两千元,洪水来很激动地收了下来。现在,范玉书一下就答应给他一万块,一万块啊,他想,他就这样两头收钱,好像钞票自己印一样,财源滚滚来,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啊。
不过,他有些不明白,林芳干吗要搞臭自己的老公?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他从内心里是不反对范玉书包养洪花香的,反对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只有不反对,他才会有大大的好处,越来越多的好处,想也想不到的好处。
拿去吧,范玉书用手一推,那包用报纸包起来的钱就向前跑去,跑得太快,扑通一声,就从桌上掉到了地上。洪水来连忙弯下腰,把它从地上捡起来,一下抱在了怀里。
你拿了钱,就赶快回到土楼去,用这些钱好好地发展经济,不要乱花乱用,更不能拿去赌六合彩,范玉书说。
这都是看在你是我的挂钩户的分上,看在你女儿洪花香的分上,我不想多说了,你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范玉书又说。
洪水来点着头,连声地说着是是是,他心头热乎乎的,突然觉得范玉书原来是一个多好的人啊,这一万块抱在手上就像一块金子那样沉甸甸的,就像一只火炉那样温暖人心。他突然忍不住地说,范局长,你知不知道?你老婆要我配合她,搞臭你的名声……
范玉书愣了一下,有些吃惊地看着洪水来。
范局长你是个好人,我、我怎么会听她的呢?你相信我,我是不会听她的,洪水来说。
范局长,你要防着一点啊,你真是个好人啊,洪水来又说。
范玉书冷冷地笑了笑,无声无息,只是鼻翼抖动了一下,他挥了挥手,让洪水来尽快离开。洪水来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向范玉书哈了哈腰,这才开门走了出去。范玉书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突然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他想,林芳也真是太可笑了,居然想要借题发挥搞臭他的名声。他的笑声在办公室里飘荡着,象山谷一样充满回音。
他好像看到自己的笑声像鸟一样从窗户飞出去,在马铺市的楼房之间忽高忽低地飞翔。这些天来他的心情还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轻松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他想好好奚落、挖苦一下林芳,许多言辞涌到了咽喉,争先恐后要说出来,但是他转念一想,咽了口水,还是把那些言辞吞了下去。
林小姐,是我啊,嘿嘿,林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已经告诉你了,叫我林总。
林总,不好意思,我忘了,嘿嘿。
我问你,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林总,你才给那么一点钱,这、这叫我很难办啊?
你什么意思?
哎呀,范局长都给了我一万啦,你才给两千,我怎么说也要听他的啊,我怎么能听你的?
你,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见钱眼开,不守诚信。
洪水来听到电话里林芳的声音尖了起来,他心里暗暗在发笑,人应该怎么样?难道还需要你来教我?他不停地发笑,这真是好笑的事情啊。他的裤腰带上绑着那包用报纸包起来的钱,不时就伸手去摸一下。那触摸的手感很好,让人有一种恍若梦中却又真真确确的感觉。洪水来说,林总,你不用生气嘛。洪水来说,我也不是不想帮你。
林芳在电话那头气得嘴唇直哆嗦,她知道她碰上一个无赖了,收了她的钱然后把什么都向对方泄露出来,然后向对方要一笔更大的钱,然后又回头来向自己漫天要价。天下无赖都是这般货色,他们不会有任何信用,只有对金钱财物的贪婪。不过,无赖也有一个可贵的地方,如果你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他的欲望,他就能为你所用。范玉书出得起大价钱,我也是出得起的。林芳说,不就是个钱吗?我可以给你更多。林芳说,钱算什么东西?只要我心里痛快,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6
谁也不知道省委书记一天会收到多少封直接寄给他的举报信控告信之类的信件,这些信件要引起他的重视或者关注,那是很难的,概率有如彩票中奖。但是如果你寄给他一万元,再附上一封信,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尊敬的书记:
我是马铺市的一个农民,文化不高,字写得不好,你不要见怪。你会感到奇怪吗?
我怎么寄给你一万块钱?这是马铺市经贸局长范玉书给我的,他包养了我的女儿,他是一个共产党干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一定是个贪官。你们为什么不来查一查?现在我不要贪官的钱,寄给你上交国库。
洪水来
这封文理初通的短信,省委书记足足看了三遍,然后在上面做了批示。于是我们这个故事急转直下。
范玉书突然被“双规”了。他瞪大眼睛,一片诧异,这种事情会落在他头上是他从未想过的,他一向认为是比较清廉而谨慎的,马铺市科局级干部抓走了百分之九十,也不会抓到他,可是现在,第一个抓的却是他。
他什么都说了。这年头谁屁股上没屎呢?他只好认了。
洪水来从林芳那里捞到了一笔不小的钱,这下他真是脱贫致富了,在土楼里过上了有酒有肉的日子。
不久,范玉书因受贿五万三千多元被纪检部门移交司法机关处理。他被宣布正式逮捕的这一天,因9 11事件而临时取消的马铺市经贸考察团正好启程。本来我也应该是在飞机上的,可是现在却是在监狱里,这是怎么回事呢?范玉书看到了一架飞机猛烈地撞进世贸大楼里,轰隆一声,一片浓烟滚滚……他还看到浑圆阔大的土楼,洪水来拉着洪花香向他走来,一切都是那样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他听说洪花香自从他被双规后就离开招待所不知去向,她现在是在哪里呢?范玉书突然牵挂起她的下落,眼睛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