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坑村卖六合彩的庄家马球住在另外一座方土楼里,还要走一段机耕道。路上影影绰绰的,四处闪着一种只有洪水来看得见的钞票的红光,可是晚风吹到身上,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把西装的领子竖了起来。这件西装是几年前某个扶贫队到村里送给他的旧货,他穿了几年都没洗,领子变得又脏又硬,象盔甲一样,挡风倒是很管用的。
走到方土楼马球家的灶间门前,洪水来看到里面灯亮着,一个人也没有,他拉开半截腰门,就像回到自家灶间一样,走到里面坐了下来,泡了一杯茶。这时,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张被脚踩过许多遍的钞票,便弯下身子捡了起来,虽然只是五角钱,虽然又破又烂,他还是很珍惜地拂去它上面的尘土,收进口袋里。再破的钱也是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洪水来眼睛在地上四处寻找,可是再也没有新的发现。
喝了三四杯茶,马球还没回来,洪水来屁股有些坐不住了,就起身走到廊道上,他看到隔壁黄琼花的灶间连半截腰门也没关,黄琼花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饭,他小腹里有什么东西咚地窜了一下。说起来,黄琼花还是他的一个面线亲戚呢,她几年前嫁给了马球的堂侄,可是她那该死的老公在城里打工时,跟人打架,把人家的眼睛都打瞎了,结果就被抓起来,关在龙岩的青草屿监狱。洪水来对她没少动过心思,这查某(女人)脸看起来是黑一点,可是两粒奶子鼓鼓的,洪水来想手摸上去肯定很爽,他不知已经想过多少次了,想得手心都汗渍渍的,却一次也没有得手。
这时候,黄琼花正好侧对门坐着,给洪水来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观察角度。黄琼花微微向饭桌倾着身子,两粒奶子向前突起,几乎是搁在饭桌上。洪水来看得心惊肉跳,他抓了抓裤裆,让自己镇静了一些,轻手轻脚走进灶间,可是当他抬起手,准备往黄琼花的肩膀搭下去的时候,黄琼花一瞥眼看到了他,身子一歪,就叫了起来,你这臭梨,你想欺负我啊?
洪水来连忙缩回了手,说我没有呀,哪敢啊?呵呵,你怎么才吃饭?吃啥货好料啊?
吃你个死人骨头,黄琼花没好声气地说,她霍地站起身,把碗很响地丢到碗槽里,出去出去,不要在我这里。
洪水来不明白这查某今天是怎么了,没头没脑地对他发火,好像吃错了枪药,但是他并不生气,仍是嬉皮笑脸的,说琼花,我哪天请你到马铺市里去玩。
神经病才爱跟你去玩,黄琼花说。
洪水来笑了两声,伸手在黄琼花的肩膀上摸了一下。黄琼花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洪水来的手,狠狠地捏住不放,说你干吗摸我?你干吗摸我?
廊道上响起一阵急走过来的脚步声,洪水来扭头一看,是黄琼花老公的三个兄弟走过来了。他们像是赶过来捉贼一样,喊了一声你做啥货?老大就冲进了灶间,把洪水来的双手扭到背后。
哎哟,洪水来叫着痛,说你干啥货?别跟我开玩笑,快放手。
你看琼花男人不在家,你就来欺负她是不是?老二黑着脸说。两兄弟也走进了灶间,团团把洪水来围住,他们的语气和神情像是铁面无私的法官。
我没有啦,我没有,洪水来龇着牙说。
你没有?黄琼花说,这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我到洪坑,在半路上碰到你,你也想欺负我,你还敢说没有?
想是想,又没真的欺负你,洪水来说。
干,老三骂了一声,挥起拳头就向洪水来左脸颊擂了一拳。洪水来叫了一声,老三又给了一拳,说看你一副罗汉脚的样子,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天不好好修理你,我就不在马坑活了!
三兄弟一阵拳打脚踢,洪水来叫唤几声,就像空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他知道今天倒霉透了,叫也没有用,干脆就不叫了,用手护着脑壳,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一动也不动。三兄弟歇下手,发现晚上事情有些闹大了。
洪水来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全身肌肉关节都在发痛。借着月光,他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牛棚里,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真是运气坏透了,只是摸了一下黄琼花的肩膀,就被她老公的三兄弟打得半死,后来他们好像怕他死在灶间,把他扔到牛棚里来了。洪水来坐起身子,还好,心还在跳,脑子还在动,最痛的是右手,就是这只手摸了一下黄琼花的肩膀,现在受的罪最重。干你佬,只是摸到肩膀,要是摸到奶子还差不多,洪水来心里骂了一声。
他不知现在几点了。沟渠里田地里一片蛙叫,土楼里却是沉寂无声,隔壁关着牛的牛棚传来了牛粗粗的一声喘气。洪水来扶着墙壁站起来,迈出一只脚,还好,脚还能动,估计走回洪坑村没太大问题。
就这样,洪水来狼狈不堪地爬出牛棚,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回洪坑村。摸进土楼里,摸到三楼卧室,洪水来一下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全身骨架哗地好像全散开了。这一觉洪水来睡得很沉,如果不是肚子饿得直叫,他也不会睁开眼睛。可是他饿得连肠子也叫起来了,他想起他昨天买了十只白香饼,还剩了九只藏在灶间,他一口气在想象中吃了三四只白香饼,就跳下床,下到一楼灶间来。
灶间的柴灶上有一锅猪菜热气腾腾的,发出一股很呛鼻的气味。洪水来憋着气,打开米缸盖子,手插到米里一翻,只抓起了一把米,藏在里面的一包九只白香饼没有了。他心里猛地一惊,两只手一起翻着米,可是米里只有米,没有了他的白香饼。他突然呆住了,这会是谁偷了?除了那个死妹子还会是谁?
突然土楼里的人看到洪水来像发疯一样奔出灶间,尖声叫着花香,花香,你这个死妹子,你在哪里?
我打死你,你敢偷吃了我的白香饼,我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老爸了,洪水来一路尖叫着。
3
那天晚上,范玉书意外地没有饭局,他就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根烟。妻子林芳一直没回来,她是马铺市医药集团公司的总会计师,应酬不比他少多少,自从儿子到厦门念大学之后,他们就一次也没有在家里一起吃过饭了。范玉书终于感觉到肚子有点饿,在冰箱里找到两包快食面和一粒鸡蛋,随便煮了吃下,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美国总统布什正在向全世界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抓到恐怖大鳄本·拉登,他想这个该死的拉登害得自己去不成美国,实在可恶。其间手机响了一次,是一个办公司的老同学打来的,请他到金马大酒店吃饭,他谎称晚上市政府有重要会议,去不了,然后把手机关掉。他想晚上安安静静的呆在家里看点书,其实也挺好的。他在书房里找到那本看了半年还没看完的《土楼与中国传统文化》,大概看了三页,他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咔咔咔,门却一直打不开,他想肯定是林芳回来了,就起身走了过去。原来是他刚才关门时无意中把门反锁了,他打开门,林芳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晚上这么早就在家里,而且把门反锁了,范玉书越是异乎寻常地发出一种友好而近乎讨好的微笑,越是让林芳觉得疑窦丛生。两个人的冷战由来已久,没想到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就酿成了一场冲突。先是冷唇相讥,接着恶语相向,结果是范玉书心中悲凉地叹息一声,离家而去。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后来实在不想走了,就到天马宾馆开了一个房间,倒头便睡。
这天上午,范玉书八点多从天马宾馆走路到经贸局上班。他刚刚走到经贸大楼门口,圆柱后面突然闪出一个女孩子,头发有些凌乱,抬起眼睛看到他时眼里迸出了一种惊喜。范玉书定睛一看,这女孩子原来是洪花香,不由十分诧异。
你,怎么在这里?你没念书吗?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范玉书说。
洪花香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咬着嘴唇,一只脚在地上磨着。范玉书看到她脚上的两只白球鞋很脏,沾染了许多尘土,身上的衣服星星点点的,到处是地瓜藤的汁液。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吧,范玉书说。
我爸,昨天下午没命地打我,我就跑了,爬山越岭跑到乡里,正好有最后一班车到马铺,我就偷偷混到车上,昨天晚上十点多我找到这里,就一直在这里等你,洪花香低着头说,声音细细的,但是胸膛里很急地呼吸着,范玉书看到了她的胸部一起一伏,他哦了一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跟我说清楚些。
我、我饿,洪花香像是要哭出来地说了一声。
我先带你吃早饭,范玉书伸手摸了一下洪花香的肩膀,他本来想牵着她的手,但是她的肩膀那么圆润,她看起来不像个小女孩,虽然她只有十六岁。
范玉书带着洪花香走进附近一间早餐店,叫了两只馒头一屉小笼包和一碗豆浆,洪花香先是嘬了一小口豆浆,再也顾不上羞涩和矜持,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范玉书笑笑说,我也还没吃早饭呢,看你吃得这么香,我也吃一点。他又叫了一碗豆浆和两只馒头,可是他只吃了一只馒头,就再也吃不下了。
你是饿坏了,多吃一点,范玉书把剩下的那只馒头放到洪花香面前的盘子里,心里一口气还没有叹完,这只馒头已经一半进了洪花香的喉咙,他看到她的脖子有些粗,心里那股气叹得更重了。
洪花香吃饱了,很舒服地喘了几口粗气,脸上泛出了一层闪亮的光彩,她抬起眼睛看了范玉书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原来昨天中午,洪水来发现藏在灶间米缸里的九只白香饼不翼而飞,就断定洪花香是作案人,发疯般地四处找她,终于在地瓜地里找到了她,怒骂一声,就把她按倒在地一顿猛打。洪花香说,我说白香饼不是我偷吃的,我越说他就打得越厉害。洪花香说,他没命地打,他说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是你老爸。洪花香说,他打得手酸了,就去折断了一棵小树,准备用树棍子打死我,我怕他打死我,赶快爬起身就跑,我跑啊跑,跑到了乡里……
洪花香低声地抽泣起来,说白香饼真不是我偷吃的,是我那傻子阿兄偷吃的,可他什么也不听我说,就要打死我。范玉书想起第一次看到洪水来的情形,就对他有些厌恶,没想到他居然为了几只饼就对孩子大打出手,人怎么会这样呢?空旷的地瓜地里,一个大男人把女儿摁倒在地上,挥起拳头像鼓槌一样直落下去,砰砰砰,打死你,打死你,丑陋的声音在谷地里回响着。一架飞机猛地冲进世贸大楼,轰隆,浓烟冲天……范玉书皱着眉头,好像呆住了。
范局长阿伯,我现在不想念书了,洪花香说。
我不想回土楼了,我要留在马铺,我有一双手,我能打工,阿伯你帮我找一个工作吧,洪花香说。
只要不回土楼,我什么都能干,洪花香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摇了摇范玉书的手臂。
范玉书愣了一下,从土楼乡和美国回到了现实里,说你不用急,我会帮你的。他拿出手机,给吴主任打了个电话,让他立即来一下。
几分钟后,吴主任赶了过来,他看到范玉书和洪花香在一起时,心里暗地吃了一惊,但是他没有显出任何不适当的表情,只是恭敬地问范玉书有什么吩咐。范玉书让他把洪花香带到局里的招待所安顿下来,给她买一些衣服鞋袜毛巾牙膏之类的日用品。范玉书对洪花香说,我早上有些公家事要忙,下午我再到招待所找你,你先休息一下吧。
范玉书到办公室一会儿,分管经济的康副市长一个电话把他召了过去。先是正经地谈工作,工作谈完了,离下班吃饭还有点时间,他们就闲聊起来,两句话就说到在美国制造恐怖事件的本·拉登头上。范玉书说,要是没有这个家伙,我们现在还在美国呢。康副笑了笑,他正是范玉书参加的那个赴美考察团的团长,不过他已经到过美国多次,就不大可惜,他说我给你说个笑话吧,这几天美国怀疑拉登躲在中国呢,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原来美国的间谍卫星一到夜晚,就反复接到中国偏远乡村传出声音说,拉灯睡觉,拉灯睡觉,这一下子让美国人十分惊讶,不过接着再侦查一下,他们就明白了,原来那是中国农村里,男人招呼女人赶快上床的声音。
拉灯睡觉,拉灯睡觉。范玉书笑了起来。
在市政府食堂和康副一起吃了工作餐,范玉书回到经贸局的办公室,想起洪花香在局里的招待所,决定去看看她。
前两年,经贸大楼落成之后,局里把原来旧的办公楼改成了招待所。距离不远,开车五分钟就到了。范玉书自己开车来到招待所,走到一楼就看到洪花香在廊道上拖地板。她身上穿的是一套新的牛仔衣,裤管卷得高高的,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腿,她握着一只拖把,正用劲地拖着地板,没有看到范玉书走过来。
哎哟,范局长来啦,服务台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她是招待所的副所长王美丽,看见范玉书一脸都是笑。
洪花香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眼看到范玉书,脸蛋红扑扑地走过来,说阿伯,你就让我在招待所吧,干活我能行的。
范玉书看着洪花香站起来比拖把还高了,像一棵小白杨一样亭亭玉立,就笑了笑,转头对王美丽说,王所长,你们这里还要人吗?
这妹子很勤劳啊,吴主任带她来这里,她也没歇一下,就不停地帮我干这干那,我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勤劳的妹子了,王美丽说。
那你就把她留下来吧,范玉书说。
洪花香感激地看着范玉书,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范玉书说,你先在这招待所干一阵子再说,干什么怎么干,你都要听从王所长的安排。
这妹子很乖的,王美丽对范玉书说。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招待所的员工了,有什么事再找我,好不好?范玉书说。洪花香点点头,继续向前拖着地板。范玉书没想到这么三句两句就把洪花香的事情搞定了,在廊道上他也不便跟她多说什么,就跟王美丽告辞。王美丽一再请范玉书到房间里坐一下,喝一杯好茶,范玉书谢绝了,王美丽就送他走到大门边他的小车旁,王美丽说这种事,你让吴主任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还用你亲自跑一趟?范玉书坐到车里,说小姑娘刚从乡下来,可能不大懂事,你要多多关照她。王美丽连声说一定一定,范局长你放心吧。
这个晚上,范玉书有两个推不掉的饭局,他像串台的小姐一样,这边先吃一阵子,又赶到另一边去。想到昨晚与林芳的冲突,他不由多喝了几杯。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范玉书发现他房间的门上用透明胶粘着林芳写的一张纸条: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范玉书心头凛然一惊,难道什么事被林芳抓到了把柄?可是他不相信有什么事被抓到了把柄,他掏出钢笔,就在下面批复似的写了四个字:莫明其抄!!他故意把妙写成抄,还打了两个大大的感叹号。
把纸条贴到林芳房间的门上,不一会儿,林芳把纸条又贴回来了,林芳的批复更简捷,只有两个字:虚伪
范玉书揭下纸条,脸上气得更红了,泛到脸上来的酒精好像都要燃烧起来,他大步走到林芳房间门前,说有什么事,你有什么证据,你就直说,别跟我玩这一套。
林芳好像就躲在门后,随即应声而出,说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想警告你,你要小心点,别玩火自焚,最后搞得身败名裂,让全马铺的人笑话你。
范玉书不明白林芳搞的什么把戏,一个更年期妇女的心态实在令人费解,他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也同样警告你。
他把纸条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转身走回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