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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世贸大楼倒了,范玉书去不成美国了,只好颠颠簸簸到土楼乡来了。
本来,马铺市赴美经贸考察团9月14日就要启程,范玉书的心早已提前飞到了大洋彼岸,可是9月11日轰隆的一声,全世界都震惊了,范玉书的梦想也破碎了——第二天中午,他就接到正式通知,赴美考察活动暂时取消。这个电话刚放下,正好来了一个电话,是检察院的张检打来的,喜气洋洋地说,美国这下惨了,嘿嘿,你看美国这下报应啦!范玉书气鼓鼓地说,我干,恐怖分子太可恶了!毫无疑问,在美国制造灾难的恐怖分子无意中给中国东南小城马铺市的经贸局长范玉书带来了相当大的损失,所以,跟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不一样,范玉书的心情是沉重的,对恐怖分子是仇恨的。
如果没有恐怖事件,今天就是在纽约,而不是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范玉书望着车窗外连绵不绝的山峦,心里想不出纽约的曼哈顿大街会是怎样的流金溢彩富丽堂皇繁华如梦。汽车在山路上跳荡着前进,范玉书感觉是坐在船上,眼睛里的山峦摇摇晃晃的,他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马铺市委市政府搞了一个“送温暖工程”,要求各单位挂钩一个贫困村,副科级以上领导每人挂钩一个贫困户,这叫做“一对一帮扶对子”。那天,范玉书在吴主任送上来的名单里,看到别单位挑剩下几个贫困村,都是在最偏远的土楼乡。这几年,局里没少搞过扶贫,一般都是选择一些不是太穷而且自然条件比较好的村子,这就比较容易使之脱贫,单位的扶贫成绩也比较容易显著。吴主任发现范玉书的眉头好像拧紧了,说前些天你忙,我没敢把材料送你,今天是上报的最后一天,好的村子都被别人挑走了。吴主任的语气里充满自责。范玉书搁下手上的名单说,我们就挑这个洪坑村吧。我在这个村插过一年队呢,范玉书抬起头看着吴主任,显得有些怀旧地笑了一笑,正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看一看。因为美国去不成了,加上市里要求各单位务必在国庆前到挂钩贫困村送一次温暖,范玉书就带上十来个人和几只红包、几床被缛、几瓶食用油、几箱饼干,分乘两部车向着土楼乡洪坑村颠簸而来。
汽车不再颤抖,面前的路象皮带一样渐渐拉直了,拉平了,远方出现一条乡街的轮廓,土楼乡就要到了。坐在后座的吴主任把头探到前座,对范玉书说,范局,我们先到乡政府休息一下,陶副请我们吃午饭,吃完饭,他要陪同您跟我们一起到洪坑村,一切我都联系好了。范玉书看了一下手表,11点还不到,吃午饭是早了,可是洪坑村离乡政府还有三十多里地,到那里扶贫在那里吃饭显然是不合适的,再说一个穷村能有什么吃的?吴主任说,到底在您的手下干过,小陶念旧啊,听说您要来他昨天就特意叫人备了一些山货。范玉书说,这个小陶,也真是的。
在土楼乡最好的圆楼酒家吃过丰盛而别具特色的午饭,范玉书一行人就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上了车,由土楼乡陶副乡长的北京吉普在前面开路,三部车子卷起一片尘土,尘烟滚滚地向洪坑村进发。
通往洪坑村的山路似乎跟二十几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当时刚刚高中毕业的范玉书来到这里插队,第一次是从乡政府(当时叫公社)坐拖拉机来的,一路上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几乎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他在洪坑村呆了三四个月,请病假请了三四个月,然后就通过当时是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的权力转到城郊一个大队,只两三个月就被推荐上了大学,搭上了“工农兵学员”的末班车。虽然也有插队的经历,但是这段时间太短暂了,除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呕吐,范玉书很少回忆起这段插队生活,可以说,这段插队生活对他的人生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就好像年轻时脸上长过一颗青春痘,后来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他不像别的插友一样满心都是什么什么的插队情结。
不过,随着车子向洪坑村一步一步的接近,范玉书的心里开始有些不平静。
他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了。胸腔里有一种温乎乎的东西在激荡。
如果说第一次到洪坑村一点也没有改变范玉书的人生,这第二次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写了。
当然此时坐在车上隔着玻璃向着山坳里的土楼久久凝望的范玉书,他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的。
当然这个故事刚刚开始。
就像电视画面经常可以看到的一样,范玉书满带笑容地从车里出来,久候的村干部们心情激动而又姿势僵硬地迎上前,为首的村支书洪江底向范玉书伸出了两只手,摇着对方的一只手,连声地说,感谢感谢,感谢领导对我们来关心。范玉书拍了拍洪江底的手背,用场面上的话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局里拍录像的小姚对着范玉书接连拍下了好几个特写。
接着在简陋的村部里,陶副代表土楼乡、洪江底代表洪坑村对范玉书一行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范玉书则从“三个代表”的高度将市委市政府文件里有关扶贫工作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复述了一遍。话讲完了,接着就要到帮扶对子的家中进行慰问,但是因为小姚的机子刚才出现临时故障,他要求大家原位不动,继续保持开会的样子,他补拍一两个镜头。
镜头拍完了,大家走出村部,由洪江底引路,向坎下的一座圆土楼走去。
走到土楼的大门前,面前突然出现一片城堡似的生活景观,好几个第一次看到土楼的人都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洪江底站在廊道上,像广播一样地说,市里领导来了!嘈嘈杂杂的土楼一下静了下来,有一些人就从灶间里紧紧张张地走了出来。
大家沿着环形廊道走去,祖堂边上的灶间里走出一个四十几岁的黑脸男子,穿着一件臭灰色的旧西装,咧嘴一笑,满口是黄灿灿的牙。洪江底对范玉书说,他就是洪水来。
就这样,范玉书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帮扶对子洪水来。
看起来,他跟别的土楼人没有什么不同,脸长长的,眼睛眯缝着,眼角的皱纹结成一个漩涡,两只手一直不知怎么放,就往裤裆间抓几下——很快范玉书就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这是一种不雅的习惯,可是你能要求一个农民怎么样呢?
哎呀,我很感谢啊!洪水来向前走了两步,紧紧地抓住范玉书的一只手。范玉书的手心里一阵颤动,他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对方那刚刚抓过裤裆的手象钳子一样,他的手只好被钳在里面,他迅速在脸上推出了笑容,说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我们政府应该做的。
洪江底说,阿来,还不快请领导到灶间喝茶?洪水来顿了一下,这才松开范玉书的手,指着灶间说,来来来,领导请。
灶间有一口老灶发出酸溲的气味,饭桌上有一只黑糊糊的茶盘,只有两张塑料凳子,洪江底和陶副请范玉书坐了一张比较干净的,还剩下一张上面裂了一条缝,四条腿用铁线捆扎着,洪江底推着陶副坐了上去,大家就全都站着。洪水来弯着身子,提起开水瓶往茶壶里冲水,一只手往裤裆间抓了两下。他拿起茶壶,感觉到手烫了一下,连忙搁下茶壶抓了几下裤裆,这时再拿起茶壶就不烫手了。
泡出了几杯茶,第一杯首先端到范玉书面前。来来来,食茶。洪水来说着客家话。范玉书接过茶杯,端到嘴边就停住了,怎么也没有勇气喝一口。他看到小姚的机子照过来了,只是把茶杯端到鼻子下面嗅了一下。这种自家做的本山茶,跟他在家里和办公室喝的茶不一样,充满一种山野气息,有些呛鼻。
洪江底向洪水来介绍了范玉书的身份和今天此行的目的,洪水来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不停地点着头说着知知知知,一边说着一边向范玉书发出很谦恭的笑。陶副补充说,范局长过去在洪坑插过队,虽然时间很短,但范局长对洪坑一直很关心,这次特意把洪坑选为经贸局的挂钩村,我们范局长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啊。
洪江底眨了眨眼,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范玉书在村里插过队。范玉书本来不想提起在这里插队的事,不过既然小陶说了,他也不妨接着话头说几句,他说我在洪坑只有几个月,因为身体不大好,就回城了,可能大家都把我忘记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忘记洪坑啊。说到最后,范玉书的声音不由高了起来,似乎显得有些激动。
你当真在洪坑插队过?洪水来抓了几下裤裆,认真地对范玉书说,当时好几个知青我都很熟,老乌溜啦、小白啦、大脚仔啦,经常一起喝酒,对你我就没有印象了。
范玉书说,当时我跟另外一个人住在大队部,很少到土楼去,你说的是谁?我也没有印象呢。
洪江底对洪水来瞪了一眼,说阿来,你跟范局长扯这些陈年旧账做啥货?今天范局长百忙中抽空来到我们洪坑,是为了我们洪坑发展经济奔小康,为了你脱贫致富,你要说点正经的。
随便说说,这样就好,不必弄得太严肃嘛。范玉书笑笑说。
接着范玉书询问了洪水来的情况。这情形有点像采访,一问一答。洪水来回答时总是不忘在裤裆间抓几下,突然回答不上,抓几下也就对答如流了。原来洪水来今年才三十九岁,二十岁结婚,老婆是从广东大埔讨来的,第一胎生了个男的,一家人高兴半天,谁知却是生了个傻子,现在十八岁了,傻傻的只会吃不会做任何事,后来又生了个女的,倒是聪明伶俐,可是不久老婆就病了,住过几次院,得的是一种名字很长的什么病,洪水来说不来,他叹了一声说,这该死的外国名字的病,就把我老婆病死了,把我家全掏空了。
外国名字的病。范玉书脑子里立即闪过飞机撞击世贸大楼的画面。轰隆的一声巨响,浓烟滚滚,美国去不成了,干你佬的恐怖分子!他心里骂了一声。你生活上暂时遇到了困难,政府是十分关心的,会帮助你克服困难的,这一点你要相信政府。范玉书说,我相信你在各级政府的关心下,一定会尽快脱贫致富。说到这里,他扭头对吴主任使了个眼色,吴主任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包递到他手里。范玉书拿着红包站起身,说这点钱是我一点心意,希望你用它来买一些生产资料,把经济搞好,早日走上小康路啊。
哎呀,不好意思,不要啦,洪水来嘴里说着,却是一下就接过了红包,抓在厚厚的手心里。
吴主任从外面提了一床被缛进来,准备交到范玉书手中,洪水来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了过来,连声地说,感谢感谢,范局长你真是好人。
范玉书本来想纠正他一下,应该感谢党感谢政府才对,但是他没有说,起步向灶间外面走去。走到廊道上,他看到天井里有一个傻子,正对着他咧嘴流口水,一眼可以看出就是洪水来的克隆版本。洪江底多事地说,那就是阿来的傻儿子。范玉书哦了一声,突然问,阿来的女儿呢?多大了?读几年级了?
很大了,好像十六七岁了,洪江底说。
去年念到小学毕业,我没钱让她念中学,她就呆在家里干活,洪水来说。他突然向前紧走了几步,对着楼梯口说,花香,你这死妹子,快下来,市里大领导来我们家慰问啦!他走上楼梯,把一直躲在楼梯上看热闹的女儿拉住,象牵着牛一样拉到廊道上。
就这样,范玉书看到了洪水来十六岁的女儿洪花香。
她害臊得不敢抬起头,头勾在胸前,胸前已经隆起,身上的衣服显得太小了,那隆起的部分两头关不住的小兽,一直要穿破衣服跑出来。
范玉书心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飞机猛烈地撞进世贸大楼里,轰隆,浓烟腾空而起……他突然眨了一下眼。这是怎么啦?
小姑娘,怎么啦?他亲切地说。他走到了她面前,她把头勾得更低了,抵在了自己隆起的乳房上。
妹子没念多少书,没文化,见到生份人就怕,洪水来说。
你要让她继续念书,范玉书说。他把手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的票子,拿起她的一只手,把钱放到了她的手上。但是她没有接住,或者不敢接住,钱随即飘落到地上。洪水来弯下身子捡起钱,尖着嗓子对女儿说,还不快感谢范局长?
不用不用,这钱给她交学费,你要让她念书,范玉书说。
治贫先治愚嘛,范玉书说。
陶副、吴主任等人连声附和。
那天离开洪坑村回到土楼乡,天色已经黑了。依旧陶副做东,请范玉书一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大家一边吃喝一边看着电视,美国总统布什在电视上告诉范玉书和全世界,美国已锁定恐怖事件的头号嫌疑人是本·拉登。范玉书喝了一杯酒,就骂了一声,干你佬的拉登。那天晚上躺在家里的床上,范玉书想,要是没有拉登炸了世贸大楼,他这时候就是在美国的街上游览了,不用躺在家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把灯打开,想看一阵子报纸,甚至想到老婆的房间请求做一次爱,但是想了想,突然对自己说,拉灯睡觉吧。又关了灯,倒头躺了下来。
这天上午九点多,范玉书才来到办公室,他感觉到有些头重脚轻,就不停地揉着太阳穴。他想起他的老情人小麦——其实小麦比他还大了一岁,但是人们总是称呼她小麦,小麦的手柔若无骨,在他的太阳穴那么轻轻地摸过,他的疲倦和忧郁便全都轻轻地被擦去了。可是小麦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到悉尼去了,那里有她合法的老公。范玉书的太阳穴扑扑地跳动,这是他的太阳穴在想念小麦的手了。他突然拿起桌上的电话,准备打个国际长途给小麦,但是拨了几个号就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半年没有联系了,双方似乎在对峙着,看看谁先给对方打电话,要是没有人主动给对方打电话,也许他们就那样对峙下去,然后渐渐把对方忘记。人的感情再坚韧,也经不起时间的淘洗和空间的折磨啊。
范玉书放下了电话,翻起桌上的文件。有些事情想想,也就想开了。
这时,吴主任敲门进来了。他转达了下午市政府一个会议通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放在范玉书面前的桌上。范玉书看到两张鲜红的钞票很刺眼,不解地说,这是干什么?
你昨天给挂钩户的女儿包了两百元,我们局里有这笔扶贫资金,不应该让你个人出的,吴主任说。
那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也就两百块,你以为我出不起啊?范玉书不高兴地说。他看到了洪水来拉着女儿走过来,小姑娘已经发育了。他霍地站起来,大步地向卫生间走去。吴主任讪讪地收起桌上的钱走了,可是他从卫生间出来,心里越想越觉得有一股无名火劈里啪啦升腾而起。小姑娘勾着头,抵在已经隆起的胸部上,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泻下来,他没有看清她的脸。他又看到了飞机冲进世贸大楼的瞬间,大地在震晃。他知道这其实是他的心在动。
这个小姑娘不错。他有个儿子,在厦门大学念一年级,站起来比他还高了,他们之间几乎无话可说,说话的时候比外交部发言人还要一本正经而又缺少词汇。他很羡慕有的父亲,女儿念到大学了,还能搂着她一起散步。他又看到洪水来的女儿了,害臊地勾着头,身材像一棵清新挺拔的小白杨那样惹人喜爱。
这一整天,范玉书面前时不时就晃动着小白杨的影子。突然有风吹过来了,心里便好像一片婆娑作响。
范玉书没想到会收到洪花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