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得很,文科博士班的英语老师正是诗人的师娘。师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童玲。师娘眉目清秀,粉面含春,推算过来该四五十岁了,但看上去跟这班年龄大都在三十来岁的老博士们同龄。师娘看上去也和和气气的,应该好说话,不料在油腔滑调的老博士们面前却是油盐不进,严格考勤,而且每节课点名的时间忽早忽晚,打游击战,让你摸不着规律。师娘和老油子们打交道多年,积累起了丰富的教学和管理经验,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早已是驾轻就熟。
文科班的老博士多,尤其是那官人商人们,事务繁忙,没多少精力和心思在学习上。以前的英语课多是应试教育,开不了口的,但师娘坚持让每个人开口,你钻进地缝里都不行。老博士们学了一辈子英语,口语仍然停留在初级水平,吭哧吭哧半天,也表达不清楚一句简单的话。眼看学位考试迫近,个个心里都有些发毛。
博士们被英语压迫了一辈子,投入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效果却不大好,尤其是上了年纪后,心事繁杂,记忆力又严重衰退。还有那该死的英语六级,学校的文件规定,英语要过六级才能拿学位,而听力这个“老大难”的比分又逐年加大,以致每年有好多来读博镀金的商人、官人都拿不到学位,怨声载道。
关于是否把英语考级和学位挂钩,各个高校也争论得厉害,学生和校方因六级不过拿不到学位这个问题起纠纷打官司的年年都有。
本来就畏惧英语,师娘又格外认真,每次上英语课老博士们都如临大敌,提前半个小时来抢占教室后面的座位,怕被师娘提问。据观察统计,坐前排的被点到回答问题的几率是百分之八十左右。结果几次课下来,前三排只剩下几个口语好的应届生,一节英语课几乎就成了他们的口语表演,年纪大点的都缩头缩脑地挤坐在后面。
师娘改变了策略,又从后面开始提问,大家就又挤坐中间,搞得气氛特别紧张。师娘还让每个人都上台演讲,这下可热闹了,那些从不开口说英语的一开口,憋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像爆爆米花儿,每节课下来都要闹好多笑话。
师娘的听力真是厉害,老博士们南腔北调的发音师娘几乎都能心领神会,相反师娘一口漂亮标准的发音却只有少数几个应届生听得懂。
刚开始师娘就只认识诗人一人,再加上诗人在课堂上又敢于抛头露面,于是师娘就点名让他当英语课代表。一般年纪大点儿的都知趣,知道该装熊的时候就尽量保持含蓄稳重。诗人好表现,在任何场合都要争个上镜率,全不顾自己语调的阴阳怪气,还配上大幅度的肢体语言,那是80年代通行的几种传统演讲姿势,听得师姐汗毛倒立、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两耳失聪、双目失明,直替他害臊。
师娘很有涵养,在全班同学前仰后合的哄笑声中,一直保持了相当的镇定,始终微笑着注视诗人,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背过身去擦掉笑出的泪花儿,很快就又回转身来,恢复平静。
为了最后的口语考试不至于爆爆米花地丢脸,师姐请英语科班出身的阿美配合,拟订了一个突击口语计划,临睡前在被窝里操练半个小时口语。
万事开头难,最初要把习惯的母语思维转换成英语,仿佛患了失语症,想要表达的东西如万马奔腾,却找不到出口,心里堵得慌。
平时师姐长期处于失眠状态,想要个深度睡眠烧香拜佛都请不来,失眠在师姐这里安家落户了,成了无人能解的绝症。师姐曾经试验过各种治疗失眠的方法,物理的化学的心理的,都宣告失败,没想到一练口语睡眠却好得要命。因口语这个更大的恶魔,睡眠来得全不费功夫,动不动就迷糊过去、人事不省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原来治疗失眠症还有这么个绝招!
可现在师姐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清醒。这该死的瞌睡虫,火烧眉毛时却又不请自来,不是成心捣乱吗?
有时阿美正在长篇大论地口语演说,师姐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听,听着听着就云里雾里了,等阿美发觉这边好半天没反应了,叫了两声,师姐早已睡死过去,哪儿喊得醒。
有时师姐也的确被阿美给叫醒了,但也装作没醒,害怕醒来受那个狗日的英语的折磨。
阿美抱怨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这个状态哪是想要过关的样子!
师姐也确实感觉自己意志薄弱,又痛下决心,哪怕用棍子把眼皮撑开,也要把这个口语突击计划坚持下去,争取最后的胜利,否则拿不到学位,她这个博士不是白读了?!
阿美在得到师姐的口头保证后,每次叫醒师姐的意志就格外坚决。师姐在香浓的睡意中挣扎着起来,感觉与睡意搏斗的痛苦和艰辛一点也不亚于与失眠搏斗,有时恨不得把那个在耳边唠叨个不停的阿美给一脚踹出去,好让那被强力撕裂的睡眠重新愈合,放开手脚睡他个地老天荒,那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
师姐痛苦万分地想,等英语过关后一定要睡他个三天三夜!但她知道,真到了那个时候,那顽固的失眠症又该找上门来了。
师姐步履蹒跚地去卫生间洗把冷水脸清醒清醒,等从卫生间出来时,发现阿美已开着床头灯睡着了。师姐窃喜,轻手轻脚地过去把阿美的床头灯扭灭,回身上床,生怕把有点一根筋的阿美给吵醒了。
这样断断续续地坚持了一个月的口语突击,师姐感觉有了明显的进步,哪怕结巴,至少能开口了,也就懈怠下来了。
晚上的英语口语练习改成了黑灯瞎火的母语卧谈,每一段时间都有一个焦点人物,诗人是她们持续最长的一个话题,因为诗人最骚,不分场合地没正经,还爱吹牛。一次阿美在诗人来寝室吹牛时当面揭穿他道:“拜托你吹牛时认真构思,真诚点,别不把吹牛当个事,那不是藐视别人的智商嘛!”
这一天,阿美说:“我发现最近诗人有情况。”
师姐明知故问道:“他会有什么情况呢,无非是跟美女们调调情。”
“你没发现他连续几次上课都老挤坐在咱们旁边吗?他还找我打听你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比相亲的问得还详细,还叫我别告诉你。我看他是对你有意思,想下手了。”
“他对谁都有意思,只要是个女的,无论美丑,他都会摇尾巴。”
阿美狡黠地说:“如果他贿赂我,我还是愿意当这个灯泡兼红娘的。”
“你这也叫红娘啊,人家可是拖家带口的。”
“连这个你都知道?原来你早就注意到人家了,看来我这个红娘还真没得当。”
师姐早就注意到诗人的这个动向了,好几次上课时她都发现诗人以阿美为屏障偷看她。师姐心中窃喜,以为是自己年轻时的美貌还风韵犹存,回头揽镜自照,竟然也能寻出点相片上十八岁时的味道。当年她可是被男生们册封为四大美人之王昭君的。
不料阿美见了她的昭君像,大惊失色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除了一双眼睛外,哪里还有一点你当年的影子!”
这个打击不小,师姐好几天都不敢照镜子了,私下里生阿美的气,怪她眼神不好。
阿美的眼神也确实不好,老是对不准焦距。你以为她是在看你,还咧着嘴笑,结果会发现是自作多情,其实她是在看别处;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眼神漂移,你以为她是在藐视你,你在那里生气,其实冤枉,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
就因为这种似看非看,阿美从小到大多挨了好多骂。小学时班上的男生一跟她吵架就骂她是母狗眼。考博士体检时,学校把她归于体检不合格之类,结果她父母找到校方大闹了一场才算过了关。
面试时阿美的导师也为她眼神的扑朔迷离难以捕捉而深感沮丧。导师在学术圈里摸爬滚打了好些年,在五十好几时才刚刚有了资格做博导,眼看做不到几年就该退休了,因此对每一年的博士招生都非常严格,期望选上的种子都颗粒饱满,都能以一当十。
阿美那一年上线的就两个人,两个都不是导师想要的,导师想招的都被英语挡在了门外。阿美是英语科班出身,她的英语成绩高出别人好几十分,尽管专业排不上号,但总体排名还是第一。
阿美的导师这几年招进来的博士大都不是本专业的,英语专业的居多。据说学英语的考博一考一个准,而本专业的考生英语往往过不了关。导师指导起这样的学生来非常吃力,有的好几年都毕不了业。他出去开会都不敢带自己的学生,怕拿不出手。
阿美的导师多次在会上呼吁降低英语要求,他说再这样下去,所有的博士都只有一个专业,那就是英语了。
英语倒是帮师姐在考博时拉了分,不过,在师姐看来,那全靠运气。考试时跟她住一个房间的东北女孩,已经考了三年,专业年年都第一,导师说只要她英语过关了就铁定招她,但结果每次英语都没过。
师姐的英语也不好,加上专业也不行,导师又没有任何表态,完全处于自生自灭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