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生就有点愤然,替她打抱不平道:“什么事不得了,这不是事吗?这是大事!这些男人!”又问她,“生过孩子没有?为什么不要?”
她说:“刚结婚,工作忙,暂时顾不得要。”
女医生看了她病历本上的年龄,说:“这个岁数的女人,该要了,否则以后想要都要不了了,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师姐浑身都绷得紧紧的,咬着牙,做好剧痛的准备,医生看出她怕痛,让她放松些,边手术边跟她聊天转移注意力。
一阵尖锐得要爆裂的胀痛之后,医生说没事了,扶她起来。
因师姐没人陪护,医生嘱咐护士扶师姐到隔壁休息室去躺半个小时再走。
师姐只躺了十分钟就起来了,有点晕,有点失重,虚飘飘的。原来说一个人没根没底、轻浮,就是这种感觉。
师姐扶着楼梯的护栏,才下了一楼,就迎面撞上了诗人。诗人见师姐脸色苍白,赶忙过来扶她,说:“不是让你等我的吗?”
师姐推开他的手,开玩笑说:“保持距离,人家看到你才扶走一个,怎么又来一个,你又不是产妇之友!”
诗人说:“你还有精力开玩笑?你这个女人真是搞不懂,不知是该可怜你,还是恨你。”
诗人让师姐坐在他的电瓶车上,师姐说:“还是走走吧,我头有点晕,怕坐不稳摔下来。”
诗人推着车走,问师姐痛不痛,哭了没有。
师姐说:“医生表扬我是敢死队的,说我一声没吭,还说刚才有个女的,有老公陪着进来的,哭爹骂娘的直喊要跳楼,是你老婆吗?”
诗人说:“就是。我老婆都流过N次产了,不知道怎么还这么娇气,做完手术,还是我把她从手术台上抱下来的。”
师姐有点酸,说:“你老婆真是幸福啊!”
诗人趁机说:“你要是做了我老婆,我保证让你比她更幸福。”
师姐说:“我怎么能剥夺别人的幸福呢?可怜!”
诗人问:“你那个王八男人同意你把孩子打掉?”
师姐说:“无所谓同意不同意。”
诗人又问:“他有没有打电话来关心一下?”
师姐说:“发了个消息。”
诗人说:“你看你看,你结的什么婚,这样的男人你也要?不过你也是自作自受,真不知是该可怜你还是该恨你。”
诗人兜里的手机响了,诗人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挂掉了。不到一分钟,手机再次响起来,响了一半又被掐断了。就这么固执地响了几次,师姐说:“接吧,没事!”
诗人才有些歉意地接起电话,立刻那边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诗人压低嗓门嘟哝着说:“有事有事,马上回来。”
挂了,空气里还有半声女人刺耳的尖叫。
好半天手机没再响,原来诗人关机了!师姐看诗人还一脸的恼怒和难堪,便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说:“挨骂啦?挨几句骂也是应该的嘛,老婆在家小产,老公在外面照顾别的女人,换了我,岂止是骂!”
诗人说:“你不生气?”
师姐说:“我有什么理由生气呢?占用别人的资源。你赶快回去好好安抚安抚。”
诗人说:“美人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应付。女人家一哄就好了。”
师姐说:“你怎么哄的,介绍一下经验?”
诗人又恢复了本色,嘿嘿坏笑地玩笑道:“只要晚上不辞辛苦,在床上慰劳她一番,就什么事都没啦!”
师姐突然有些吃醋,说:“你真无耻!”
诗人说:“不是开玩笑嘛,我刚才已经去菜市场买乌骨鸡给老婆送回去了,这会儿家里正炖着呢!还让我回去干吗呢?”突然想到师姐也是小产,便问师姐想吃什么,他去买。
师姐说:“没胃口,等会儿我自己去食堂随便吃点。”
诗人说:“那怎么行,要补一补的。”
可是师姐寝室里没有炊具,不好炖汤。诗人想到学校后门附近有个专门的汤锅店,比较有营养,老婆在那里打过一段时间的工,也不怕老婆曾经的工友们认出他来,要带师姐去补补。
师姐还真想喝点炖汤,长期吃食堂,常常是几个月都喝不到一次汤。女人小产后也最需要喝汤补补,诗人的老婆都有乌骨鸡汤喝。
她突然一股犟性上来了,任诗人怎么劝,她都不去,坚持吃食堂,知道自己是赌气,莫名其妙毫无道理的。
跟谁赌气呢?她问自己。
可怜,连个赌气的对象都没有,诗人是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由她撒气的。她还不如诗人家里那个傻乎乎的老婆,虽然有个花心的男人,但她享受到了女人应该享有的关切。
想到这里,师姐突然难以自控,眼泪又婆娑起来。一激动一伤心,虚弱得心慌气短,眼冒金星,眼前一黑,就近扶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桩子蹲了下去,瘫软如泥。
诗人见状,慌了手脚,把电瓶车往路边一推,把师姐从地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医生给输了点葡萄糖水,师姐的脸色才红润过来。
从医院出来,诗人不让师姐走路了,让她坐在自己的电瓶车后座上,推着她走,才走了不到一百米,又听到后轮胎发出啪啪两声,诗人说:“糟了,又断了两根钢条。”
师姐从车上下来,玩笑说:“看来我该减肥了。”
诗人说:“半个月后再减,先养身体。”
诗人把师姐手里的挎包抢过去挎在自己肩上,师姐空着手跟在诗人后边,像个孩子跟在父亲身后。只有在跟诗人这个苦出身的农民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师姐才享受到了一个女人应该受到的照顾。诗人会接过她手上所有东西,一个随身的小挎包都不留,这个很平常的动作,这个别的女人习以为常的关照,她是那么不习惯,那么忐忑,那么不知所措。
她每周要到城北去代一次课,要坐车穿过大半个城市,那是线路最长的一趟汽车。代课回来,几乎就是末班车了,车上就两三个人。她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谁也看不到她,一个人默想,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流泪,她需要这种一个人与世界相处的时刻,她内心的风暴在眼泪冲洗过后就会平缓下来,生活还会平缓地继续,她这叶扁舟才不会被掀翻。
她甚至会刻意去坐这一趟末班车,就像是和她自己的一场约会。等车到站时,一切都风平浪静了。
在一个风雪之夜,天寒地冻,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一个很小的站台上,师姐看到一个小女生被小男生裹在风衣里,多么温暖的冬夜啊!
诗人边走边回过头看她,怕她又会突然晕倒。诗人发现她眼里有光斑,腾出一只手来牵她,问:“怎么啦,孩子?”
一声“孩子”的呼唤,令师姐心里又一阵翻滚。她别过脸去,竭力想控制,没绷得住,脸在控制与反控制中严重变形,嘴一咧,又泪如泉涌了。
诗人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找出纸巾替她擦眼泪,越擦越多,兜里给儿子的备用纸巾都用完了,诗人用手擦,满手都是眼泪。
路过的人都在回头看,大概以为他欺负了她。
诗人心中涌起了对师姐少有的怜爱,这么个平时在他面前处处以导师自居的女高知,竟然还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诗人把师姐揽在怀里,边给她拭泪边轻轻拍着她,问:“宝贝,今天怎么啦?”
到了宿舍,诗人把师姐安顿好,说,“我去店里端一锅汤打包回来,你等我啊!”
诗人风驰电掣地去了。诗人一走,师姐眼泪又下来了,这次的眼泪里半是对诗人的感激,半是感伤。
半个小时后,诗人回来了,说:“正赶上中午店里的高峰期,所以鸡汤出来得慢。不过利用这个时间,我又去办了两件事,一是给电瓶车上了发条,一是买了个新电瓶。自从电瓶被偷后,我早就想去重装个电瓶了,又怕装上电瓶后又被偷,反倒麻烦。我刚领了八百块钱的代课费,先装上享受享受再说,有了电瓶想去哪里都方便。过几天,我带你去一个古镇看看,历史上很有名的。”
师姐听着,把眼泪和鸡汤都一起吞进了肚里。
喝完汤,诗人把师姐从凳子上拉起来,说:“来,宝宝,洗把脸,看你脸都哭花了,像我儿子一样了。”
诗人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给她洗手,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揉搓出满手的泡泡,冲洗后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吻着,说好香。又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洗脸,从额头、眼睛、脸蛋直到下巴,对了,还有脖子。
“洗脸不能不洗脖子。”诗人说,“我高中前洗脸都不洗脖子,有一次走亲戚,人家以为我围了一条黑围脖。那次出丑之后我就记得重点洗脖子了。”
师姐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花儿。
诗人又拧了一把毛巾,帮她把眼泪擦了,问:“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诗人把她的衣袖挽起,给她洗胳膊,师姐听话地把手伸给他,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任由诗人搓洗,那种由内到外被爱抚的感觉让她迷醉了。
师姐想到心理学课上那个中年女教授说过的“皮肤饥饿”这个词,她为什么喜欢诗人的爱抚,因为她皮肤饥饿了。她下意识地拿起诗人的手,枕在自己的脸上,在脸上摩挲。被诗人爱抚过的地方,都不再饥饿了。
诗人一直都没闹明白师姐那天为什么会热泪盈眶,但自此以后,诗人常常怀念那天泪流满面的师姐,觉得还是那天的师姐最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