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边的桃树开花了,桃树又结果子了,果子从小拇指长成乒乓球那么大了,乒乓球又变成了诗人儿子的小拳头,诗人说吃得了,伸手就去摘,师姐阻止了他,说再等等,还没成熟呢。
诗人说:“等成熟了还有你的份儿?早就被人摘光了。”
师姐说不会,这两天我们密切监察。
桃树中间被铁丝勒出一道很深的沟痕,那是环卫工人为防止被狂风吹折而给树套上的绞绳,因为沿海地区台风频繁登陆。诗人见一次都要把铁丝解开一次。只有这棵桃树结的果子大,可以吃,别的桃树都是观赏性质的,果子永远都只有拇指那么大。
果然,过两天来摘桃子时,树上已光秃秃的了。诗人好不容易在一个最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遗漏的小桃子,蹬着铁栏杆爬上去摘了下来,跑到水龙头下边冲洗了一下递给师姐。师姐不吃,说不卫生,要回去用水果刀削了吃。
诗人呸道:“你们城里人穷讲究!”自己咬了一大口,说,“好吃,好香脆。”又送到师姐嘴边。
师姐生气了,说:“你吃过的还给我?”
诗人说:“吃过的又有啥,接吻都不怕,你这是啥逻辑?”
师姐不吃,诗人自己几口就吃完了。师姐更气了,跳着脚说:“你赔我的桃子!”
诗人一脸坏笑地说:“晚上赔你。”
师姐骂了声“滚蛋”扭头就走。诗人拽住她说:“你等等,我再给你找一个,说不定树上还有幸存下来的。”结果翻遍了每一个枝丫,都找不出一个来。
诗人说:“只有等到明年了。”
师姐说:“明年你在哪里,我又在哪里?”
诗人一想,明年这个时候他们早已毕业了,一想到毕业,诗人心口猛地疼了一下,仰面长啸,之后又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朝河中心猛地一掷,正好有一辆游船莺歌燕舞地开过来了,导游小姐正在对着游客解说他们这所有百年历史的天堂校园。
师姐一把拉住诗人说:“你疯啦?”
诗人醉红着眼说:“我就是想发疯!美人,我们去喝酒。”
师姐知道诗人又要犯毛病了,不敢再跟他计较桃子的事。诗人自己却计较起来,红着眼睛说:“不管明年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都回来给你摘桃子。”
师姐说:“算了算了,外面卖的桃子比这种毛桃大得多,也好吃得多。”
师姐回寝室后,不多一会儿,诗人就给她送桃子来了,大个儿的水蜜桃,白里透红。
有时下了晚自习后,师姐突然嘴馋,跟诗人说,想吃板栗。
诗人骑上他的电驴,带着她满城去找板栗。有一次找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找到一家卖板栗的,问以前买过的一家,那老板娘说:“你们年轻人不知时令,现在是什么时节了,哪还有板栗哟!”
没办法,只好吃点臭豆腐之类的替代,但臭豆腐往往搔不到痒处,解不了馋,肚子吃得撑撑的,可心里还想吃,那就只能吃到不想吃了为止。师姐不愿意像别的女孩那样为了保持身材而牺牲食欲,就这样一天天地胖起来了。
男博士们私下开诗人的玩笑,问师姐是不是怀上了。
晚上和师姐在河边散步时,诗人向师姐表达了男博士们的关心。
师姐问诗人怎么回答的,诗人故意玩笑说:“我就说,如果她怀上了的话,我就破费点,每天熬一锅鸡汤给她喝。”
师姐扑过去打他,诗人一把将她抱起来,说:“我称一下,到底长重没有?”
被诗人举在空中,用比平时更高的视线打量护城河,师姐突然感觉美轮美奂。还有那种被举起来的感觉,生疏而迷离,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把她举过头顶,她比别人更高看得更远的那种感觉让她兴奋无比,她总是要求父亲再举高点。
师姐对诗人说:“再举高点。”诗人举不动了,把她放下来,喘着粗气说:“你让我歇歇好不好,你也太沉了。”
师姐尝到甜头后,动不动就让诗人把她举起来。诗人当然举不动她,只能抱高些。她喜欢诗人把她抱起来,高高的,看灯光水影中的护城河的两岸风光。诗人有时发疯,抱起她一路飞跑,跑到路灯很亮很开阔的地方,也不怕丑,羞得师姐把头埋在手臂里,怕熟人看见。
那条护城河又叫情人河,白天晚上,多是一对对勾肩搭背的小恋人,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是千姿百态,常常黑糊糊的一团,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当然也有处于发展阶段没捅破那层纸的恋人,说话高声大气的,两个人距离也很开。诗人说,一看就是还没到手的,但双方已有意思,恐怕下次再狭路相逢时,就只有动作没有声音了。诗人有时也要来点动作,但师姐不肯,诗人只有搞点偷袭。
清晨六点左右,情人河边就主要是锻炼的老人了,也是一对一对的,也是手挽着手,也有手牵手倒退着走路锻炼的,据说这种方式锻炼效果最好。
师姐说那叫倒行逆施,师姐和诗人也这样牵着走了几回,走得热血沸腾的,果然效果好,倒退之后的那个月的例假就特别准时,特别干净利索。
师姐说:“等毕业后我们每五年回来怀一次旧。”
诗人问:“到时你会和我一起回来吗?”
师姐说:“为什么不呢?”
诗人说:“那还等什么五年呢,我们一年来一次,或者说,只要一有机会就来。”
师姐说:“好啊,但是每次见面你都要把我抱起来一次,直到你老得抱不动了为止。”
师姐突然有些心酸,就算五年一次的话,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呢?师姐下意识地把诗人的手臂挽得紧了,知道毕业后这一松手,多半是挽不回来的。
想到她毕业后她将要回到那个让她寂寞的家乡小城,把自己重新抛入深渊般的寂寞,今天的每一次自我放纵,都是对未来的透支,都会更加深寂寞,师姐不能不有些伤感。
自从发现了被举起来的美妙,这个动作就成了每次散步的保留节目,也成了师姐和诗人之间一种分别前的仪式。对师姐来说,这个仪式意义深远,她不再是一个没有父亲呵护的孩子了。
夜里雷声滚滚,狂风大作,师姐有些害怕,那撕裂天地的明晃晃的闪电仿佛要把她劈得粉碎。她心悬着,祈祷着雷电风暴快快过去,任凭风把她屋里的纸袋、资料、水杯吹落一地,也不敢起来关窗。
小时候一打雷闪电她就惊叫着喊父亲,把头埋在父亲的怀抱里,紧闭双眼,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也关闭起来。有时父亲用衣服把她包裹起来,还帮她把耳朵捂上。
没有父亲的日子里,雷电时她只能祈祷,她相信老天会听到她的祈祷。她乞求老天息怒,雨快点下来,雨一来,她恐惧的一切都会平息,再强暴的力量也会被雨水给镇住给安抚住。这样的雨夜,她都舍不得睡去,想分分秒秒地尽享那样一种狂暴之后的温润柔软。
师姐那一米七○的父亲,是楚江学院的四大才子。父亲因桃色事件曝光远去海南的时候,楚江学院还只是一个培养乡村教师的中师学校,在师姐上高中时升为了专科,读硕士时升为了本科,几乎是三年上一个台阶,发展势头迅猛,这和师姐那身为楚江学院党委书记的母亲不无关系。
母亲太强大了,师姐和母亲相处的唯一方式,就是对抗。母亲给师姐取名为林光辉,哪怕是在家里,母亲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她偏不光辉,偏要苦大仇深的样子,在日记里发疯,“整天呐喊于青春的无边的黑暗”。父亲逗她笑,父亲一逗,她就笑了,父亲就一直叫她“笑笑”。
父亲是个很有情趣的男人,会拉手风琴,会写诗。父亲和女儿之间更像是朋友,他们都是母亲的孩子,母亲训斥其中一个人时,另一个人通常也会受点牵连,两个人都垂手站立。师姐觉得好笑,父亲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一点都不能保护她。父亲撺掇她撒谎,有时被母亲识破了,母亲就会冲着父亲大发雷霆,说你像个当父亲的样子吗?
父亲对母亲很迁就,很顺从,然而唯一的一次无声反抗,却叫母亲几乎崩溃。那是在师姐初一那年,母亲在父亲的书房发现了避孕套,他们两人从来不用避孕套的。面对母亲气势汹汹的质问,父亲没有任何辩解,当天就净身出走,和自己的女儿连个告别都没有。
父亲走了,母亲赌气回娘家。师姐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没人管她,她感觉自己不行了,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起来,去敲开邻居的门求助。邻居问她,怎么啦?
她说:“我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