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写鸟鸣声殊为悦耳动听。“黎明时,窗外是一片鸟啭,……有时候是独奏,有时候是合唱,简直是一派和谐的交响乐。”。大清早百鸟和唱、婉丽动听的情景,令人沉浸在一片愉悦、和乐的享受之中。四川山水秀丽,林木葱茏,气候宜人,正是多类型鸟雀生活的天堂,为梁先生的故乡北平所不及,尤能产生喜爱之情。他既用听觉去接受鸟的声音,更用心灵去领悟、融合。待那些动听的鸟声消逝后,就会淡化欢愉之情“等到旭日高升,市声鼎沸,鸟就沉默了,一直等到夜晚,才又听到杜鹃,由远叫到近,由近叫到远,一声急似一声”,夜晚听到杜鹃声,便感到“是凄绝的哀乐,说不尽的酸楚”,从另一角度映衬出“爱鸟”的心情。其次写鸟的形体可爱。用“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开启对鸟的形体的展示。从多方面,即从不知名的小鸟身躯玲珑饱满、秾纤合度、跳荡轻灵等方面予以描述,精细生动,渗透着浓烈的喜爱之情。这是“爱鸟”情思的“高峰”所在,精彩动人所在。再次写自己的心情,以突出“爱鸟”。他离开四川以后,再也不易欣赏那样多那样美的鸟了,清晨只见得到麻雀群挤在檐下的烟囱旁取暖,黄昏只有寒鸦鼓噪,夜里可听见鸱枭的怪叫。从北平已看不到像四川多类型鸟的叙写中,进一步表达了对鸟的爱恋情怀。雅致、轻灵的艺术风格,多样、纯熟的表达技巧,使“爱鸟”之心更加突出,令文章别具一番耐读的情味。
散文中的抒情切忌凌空,爱物,不把“物”的特征牢牢把握,不在观察上下精细的功夫,不积累有关的知识,笔下的“物”就活不起来,而“爱”之情就缺少坚实的附着物,游离飘忽。文中的“物”──鸟,写得十分传神,这不仅来自长期的观察,积累了多种鸟声音、形态及生活习性的知识,而且熟知国内外写鸟的诗文,英国诗人济慈的《夜莺》、英国诗人雪莱的《云雀》,英国小说家、诗人“鸟!你连这一个快乐的夜晚都不给我”的诗句,杜甫《绝句》中的“一行白鹭上青天”等等,信手拈来,用得十分贴切,无半点斧凿痕迹。
作者缘物言志,触物抒情,既表现了寻求闲适、恬淡的情趣,又尽心地领略着人生的意蕴。比如看到提“笼架鸟”的人在街上溜达,就感到是鸟的苦闷而“不忍看”。
梁先生曾接受别人的采访时说:写《鸟》,是因为“我爱鸟的娇小轻盈、玲珑美妙的身躯”,爱它“自由跳跃的姿态,更爱它宛转清脆的声音”,“是心灵虔诚深爱着”,“我不能不敬服造物者的灵思妙手,竟创作出这样美的生物来点缀人间”。可见他爱鸟情怀是多么淳真与深笃!他待物以仁的旨意在文章中也有着充分的体现,因此具有撩人心扉、触引回响的艺术效果。
【思考与练习】
一、第一段中只有三个字:“我爱鸟”。独句成段,它在全文中有什么作用?
二、第二段和第六段都用了什么艺术手法,在文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三、作者着力写了鸟给人的喜悦和鸟的生活的悲苦,从这些描写中,你感受到作者希望有怎样的社会和怎样的人生。
(四十七)钱钟书
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着名学者、小说家。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后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并至法国巴黎大学进修。1938年归国,先后担任西南联大外文系教授、兰田师范学院英语系主任、上海暨南大学外语系教授、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等职。1953年起,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82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钱钟书在国内外学术界享有很高声誉,他的小说和散文都具有机智隽永的独特风格。着有长篇小说《围城》,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学术着作《谈艺录》、《七缀集》、《管锥编》、《宋诗选注》等。
吃饭[1]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辩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过,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吃菜,只说吃饭,好比我们研究哲学或艺术,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样。有用的东西只能给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替它遮盖和辩护,也能免于抛弃。柏拉图在《理想国》[2]里把国家分成三等人,相当于灵魂的三个成份;饥渴吃喝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份,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众。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菜,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籍口,彷佛说:“你别抱怨,这有你的份!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道──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Persius)曾慨叹说,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传授人以技术(Magister artising enique largitor venter)。这个意思经拉柏莱发挥得淋漓尽致,《巨人世家》[3]卷三有赞美肚子的一章,尊为人类的真主宰、各种学问和职业的创始和提倡者,鸟飞,兽走,鱼游,虫爬,以及一切有生之类的一切活动,也都是为了肠胃。人类所有的创造和活动(包括写文章在内),不仅表示头脑的充实,并且证明肠胃的空虚。饱满的肚子最没用,那时候的头脑,迷迷糊糊,只配作痴梦;咱们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饭睡中觉,就是有力的证据。我们通常把饥饿看得太低了,只说它产生了乞丐,盗贼,娼妓一类的东西,忘记了它也启发过思想、技巧,还有“有饭大家吃”的政治和经济理论。德国古诗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赞美诗,把上帝比作“一个伟大的厨师傅(dergross Speisemeister)”,做饭给全人类吃,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气。弄饭给我们吃的人,决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翁。这样的上帝,不做也罢。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挣钱养家的父亲,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着吃饭的孩子;这一点,当然做孩子时不会悟到,而父亲们也决不甘承认的。
拉柏莱的话似乎较有道理。试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们把茶饭来向它祭献,它还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毕竟是个下流不上台面的东西,一味容纳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赏。人生就因此复杂了起来。一方面是有了肠胃而要饭去充实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饭而要胃口来吃的人。第一种人生观可以说是吃饭的;第二种不妨唤作吃菜的。第一种人工作、生产、创造,来换饭吃。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活动的结果,来健脾开胃,帮助吃饭而增进食量。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还不够,就有“佳人”、“丽人”之类来劝酒;文雅点就开什么销寒会、销夏会,在席上传观法书名画;甚至赏花游山,把自然名胜来下饭。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有这样优裕的物质环境,舌头像身体一般,本来是极随便的,此时也会有贞操和气节了;许多从前惯吃的东西,现在吃了彷佛玷污清白,决不肯再进口。精细到这种田地,似乎应当少吃,实则反而多吃。假使让肚子作主,吃饱就完事,还不失分寸。舌头拣精拣肥,贪嘴不顾性命,结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头也只能像李逵所说“淡出鸟来’。这诚然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如此看来,吃菜的人生观似乎欠妥。
不过,可口好吃的菜还是值得赞美的。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倒,到处是磨擦冲突,只有两件最和谐的事物总算是人造的:音乐和烹调。一碗好菜彷佛一只乐曲,也是一种一贯的多元,调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济,变作可分而不可离的综合。最粗浅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鸭和甜酱,或如西菜里烤猪肉(Roast pork)和苹果泥(Applesauce)、渗鳘鱼和柠檬片,原来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东西,而偏偏有注定的缘份,像佳人和才子,母猪和癞象,结成了天造地设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属。到现在,他们亲热得拆也拆不开。在调味里,也有来伯尼支(Leibniz)的哲学所谓“前定的调和”(Harmonia praes tabilita),同时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协,譬如胡椒和煮虾蟹、糖醋和炒牛羊肉,正如古音乐里,商角不相协,徵羽不相配。音乐的道理可通于烹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论语》上记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4]。可惜他老先生虽然在《乡党》一章里颇讲究烧菜,还未得吃道三昧,在两种和谐里,偏向音乐。譬如《中庸》讲身心修养,只说“发而中节谓之和”,养成音乐化的人格,真是听乐而不知肉味人的话。照我们的意见,完美的人格,“一以贯之”的“吾道”,统治尽善的国家,不仅要和谐得像音乐,也该把烹饪的调和悬为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追随孔子,而愿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5]。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
《吕氏春秋·本味篇》记伊尹以至味说汤那一大段,把最伟大的统治哲学讲成惹人垂涎的食谱。这个观念渗透了中国古代的政治意识,所以自从《尚书·顾命》起,做宰相总比为“和羹调鼎”,老子也说“治国如烹小鲜”。孟子曾赞伊尹为“圣之任者”,柳下惠[6]为“圣之和者”,这里的文字也许有些错简。其实呢,允许人赤条条相对的柳下惠,该算是个放“任”主义者。而伊尹倒当得起“和”字——这个“和”字,当然还带些下厨上灶、调和五味的涵意。
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联络感情、谈生意经等等,那就是“请吃饭”了。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这便是慈善救济,算不上交际了。至于请饭时客人数目的多少,男女性别的配比,我们改天再谈。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鉴》(Almanachdes Courmands)里有一节妙文,不可不在此处一提。这八小本名贵希罕的奇书,在研究吃饭之外,也曾讨论到请饭的问题。大意说: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而定;所以做人应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这一番议论,我诚恳地介绍给一切不愿彼此成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变为朋友的冤家。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诸君的邀请,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
(选自《钱钟书集·写在人生边上》,三联书社,2002年)
【注释】
[1]本文写自1941年后,选自作者的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
[2]理想国:古希腊着名哲学家柏拉图所着,在《理想国》中柏拉图阐述了自己的道德、政治和教育理论,竭力为贵族奴隶主统治下的社会秩序辩护。
[3]巨人世家:文艺复兴时期法国着名文学家拉伯雷所撰的长篇小说,通译《巨人传》。作品取材于中世纪民间传说,共五卷,主要描写巨人冈都亚和他的儿子庞大固埃的故事,尖锐讽刺、抨击社会现实,反映出个性解放的要求。本文中的“拉伯莱”即“拉伯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