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马致远
马致远，生卒年不详，号东篱，大都人。早年生活在大都，成宗元贞年间曾参加“元贞书会”，后到南方，任江浙省务提举，中年以后，归隐林下，过着“红尘不向门前惹”、“青山正补墙头缺”的闲散生活。他是“元曲四大家”之一，明代贾仲明又称他为“曲状元”。马致远的杂剧见于着录的有15种，今存《汉宫秋》、《岳阳楼》、《青衫泪》、《陈抟高卧》、《黄粱梦》、《荐福碑》、《任风子》等7种。马致远也是散曲大家，现存散曲包括小令与套曲120余首，后人辑为《东篱乐府》。
汉宫秋（第三折）
（番使拥旦上，奏胡乐科[1]，旦云）妾身王昭君，自从选入宫中，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2]，送入冷宫。甫能得蒙恩幸，又被他献与番王形像[3]。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这一去，胡地风霜，怎生消受也！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4]”（驾引文武内官上[5]，云）今日灞桥饯送明妃[6]，
却早来到也。（唱）
【双调新水令】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7]。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8]。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9]！
（云）您文武百官计议，怎生退了番兵，免明妃和番者。（唱）
【驻马听】宰相每商量，大国使还朝多赐赏。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儿出外也摇装[10]。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凉[11]，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偏您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12]。
（做下马科）（与旦打悲科[13]）（驾云）左右慢慢唱者，我与明妃饯一杯酒。（唱）
【步步娇】您将那一曲阳关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慢慢的捧玉觞[14]。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时光，且休问劣了宫商，您则与我半句儿俄延着唱[15]。
（番使云）请娘娘早行，天色晚了也。（驾唱）
【落梅风】可怜俺别离重，你好是归去的忙[16]。寡人心先到他李陵台上[17]，回头儿却才魂梦里想，便休题贵人多忘。
（旦云）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者。（诗云）正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18]；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19]！（留衣服科）（驾唱）
【殿前欢】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20]。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21]。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22]？
（番使云）请娘娘行罢，臣等来多时了也。（驾云）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23]。（做别科，驾云）我那里是大汉皇帝！（唱）
【雁儿落】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24]。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25]？
（尚书云）陛下不必挂念。（驾唱）
【得胜令】他去也不沙架海紫金梁，枉养着那边庭上铁衣郎[26]。您也要左右人扶持，俺可甚糟糠妻下堂[27]？您但提起刀枪，却早小鹿儿心头撞[28]。今日央及煞娘娘[29]，怎做的男儿当自强！
（尚书云）陛下，咱回朝去罢。（驾唱）
【川拨棹】怕不待放丝缰，咱可甚鞭敲金镫响[30]，你管燮理阴阳[31]，掌握朝纲，治国安邦，展土开疆；假若俺高皇，差你个梅香，背井离乡，卧雪眠霜，若是他不恋恁春风画堂，我便官封你一字王[32]。
（尚书云）陛下不必苦死留他，着他去了罢。（驾唱）
【七弟兄】说甚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33]，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34]。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35]。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36]。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37]。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38]。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39]；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40]。
（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火编修讲[41]。不见他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42]？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43]。（下）
（番王引部落拥昭君上，云）今日汉朝不弃旧盟，将王昭君与俺番家和亲。我将昭君封为宁胡阏氏[44]，坐我正宫。两国息兵，多少是好。众将士，传下号令，大众起行，望北而去。（做行科）（旦问云）这里甚地面了？（番使云）这是黑龙江，番汉交界去处；南边属汉家，北边属我番国。（旦云）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辞了汉家，长行去罢。（做奠酒科，云）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做跳江科）（番王惊救不及，叹科，云）嗨！可惜，可惜！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罢罢罢，就葬在此江边，号为青冢者[45]。我想来，人也死了，枉与汉朝结下这般仇隙，都是毛延寿那厮搬弄出来的。把都儿[46]，将毛延寿拿下，解送汉朝处治。我依旧与汉朝结和，永为甥舅，却不是好？（诗云）则为他丹青画误了昭君，背汉王暗地私奔；将美人图又来哄我，要索取出塞和亲。岂知道投江而死，空落的一见消魂。似这等奸邪逆贼，留着他终是祸根；不如送他去汉朝哈喇[47]，依还的甥舅礼两国长存。（下）
【注释】
[1]番使：外族的使节，这里指匈奴呼韩邪单于的使臣。番：古时对外族的通称。下文的“番王”，指呼韩邪单于。胡乐：胡，古时对西北少数民族的泛称。因称其音乐为胡乐。
[2]王昭君：名嫱，字昭君。本为汉元帝宫人，后因和亲，被赐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称宁胡阏氏。剧本所叙与史实不尽相合。毛延寿：晋葛洪《西京杂记》载，元帝后宫宫女很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画像，按图召幸。诸宫女皆贿赂画工，独昭君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求美人为阏氏，元帝按图赐昭君行，召见时发现昭君容貌为后宫第一。元帝反悔不得，诛杀毛延寿等画工。后世由此敷衍成故事，多归咎毛延寿一人。点破：指在画像上破坏她本来十分美好的容颜。
[3]甫能：刚刚能够，好不容易的意思。恩幸：皇帝的宠爱。形象：图像。胡地：指匈奴所居住的地方。
[4]红颜胜人二句：是宋代欧阳修《明妃曲》中的原句。意谓女子容色过人则命运多不佳，不必怨尤而只应自叹。红颜胜人：容貌出众的女子。
[5]驾：元杂剧中皇帝的代称，所谓“驾头杂剧”，即扮演帝王的杂剧。内官：侍奉皇帝的宦官、近臣。
[6]灞桥：即霸桥，在长安灞水上。汉唐时送人东行时多别于此。明妃：即王昭君。西晋时为避文帝司马昭讳，改昭君为明君，后世遂有明妃之称。
[7]生：勉强，违背心愿。则索：只得。
[8]旧恩二句：以金勒（金饰的笼辔）喻旧恩，言其短；以玉鞭（玉饰的马鞭）喻新恨，言其长。
[9]承望：料想，指望。
[10]早是：本来已是。悒怏(yì yàng)：愁闷不乐。摇装：或作“遥装”’，古代一种习俗。据《歧海琐谈》记，远行的人在正式离家前，事先择一吉日，由亲友送至江边，被送者上船行一会儿即折回，改日再正式出行，或寓此行必定平安之意。
[11]渭城衰柳：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句意。改“衰柳”写秋景，以表达临别的凄凉心境。渭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这里非实指。
[12]撮：凝聚，集中。
[13]打悲：装出悲伤的样子。打：此处作“做”解。
[14]一曲阳关：引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意。原诗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人谱作送别歌，称《阳关三叠》。玉觞：玉制的酒杯。
[15]尊前：在酒尊之前，指宴饮时。尊，酒具，又写作“樽”。捱：拖延。劣了宫商：音调不协。劣，误。宫商：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的简称。俄延：拖延，迟缓。
[16]别离重：难分难舍。好是：真是，甚是。
[17]李陵台：李陵，汉武帝时名将，因孤军深入，战败无援而投降匈奴。李陵台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波罗城，至此已到匈奴边界。
[18]今日二句：出自唐李白《王昭君》诗。
[19]忍着二句：出自宋陈师道《妾薄命》诗。着：穿上。
[20]则甚么：做什么。西风吹散旧时香：元代诗人元淮《昭君出塞》诗云：“西风吹散旧时香，收起宫妆换北妆。”诗题下自注云：“马智（致）远词”，当是诗人看了《汉宫秋》后所作，并非如有的注本所说是马致远化用成句。
[21]委实：确实。青苔巷：指永巷，宫中的长巷，汉代是囚禁有罪的宫女的地方。青苔，言其冷僻荒凉。本剧第一折写昭君于永巷夜弹琵琶，元帝得以发现昭君的美貌。椒房：后妃居住的宫室，因用香椒涂墙，故称。《汉书·车千秋传》颜师古注云：“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也。”菱花镜里妆：本剧第二折有元帝暗窥昭君对镜晚妆的情节。菱花镜，即铜镜。风流相：娇美妩媚的容貌。兜的：陡的，突然地。
[22]苏武还乡：汉代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坚贞不屈，被禁十九年后始归汉。
[23]朕躬：皇帝自称。朕，本古人自称之词，秦始皇始定为皇帝专用的自称。躬：身体，引申为自身。
[24]别虞姬楚霸王：西楚霸王项羽垓下兵败，忍痛与宠姬虞姬诀别，突围至乌江自尽。守玉关征西将：指东汉名将班超。他曾在西域活动达31年，平定匈奴贵族等的变乱，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玉关：玉门关，汉时为通向西域的门户。此指边塞。
[25]那里二句：保亲与送女客相对成文，都是指旧时婚礼习俗中的送亲人（将新娘陪送到夫家去的人）。李左车：汉初着名的谋士，曾佐韩信下燕齐二国。萧丞相：即萧何，汉初功臣。史籍中没有记载他二人做媒送亲的事，此处是借汉元帝口，讽刺文武大臣们除了懦弱妥协，推举昭君和番以息边患外，别无能耐。
[26]不沙：不是那。架海紫金梁：元杂剧中常以“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比喻得力的将相。梁：桥。铁衣郎：指身着戎装的守边将军。
[27]可甚：犹言却算什么，意思是算不上、说不上。糟糠妻：指元配妻子。《后汉书·宋弘传》记载，汉光武帝想以姐湖阳公主嫁宋弘，示意宋弘抛弃原来的妻子。宋弘说：“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下堂：休弃。
[28]小鹿儿心头撞：比喻心情紧张、恐惧。
[29]央及：央求。煞：同“索”，要的意思。
[30]怕不待：岂不想，难道不。待：语助词。丝缰：丝制的马缰绳。鞭敲金镫响：元杂剧中常以“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形容得胜归来时的气概。金镫：铜制马镫，马鞍两边的脚踏。
[31]燮(xiè)理阴阳：调理阴阳。燮理：协调治理。比喻大臣辅助皇帝治理国事。
[32]梅香：宋元戏曲小说中对婢女的通称。一字王：辽、元之际地位最尊贵的王称，如赵王、燕王之类，封王只用一个字，谓之“一字王”；若郡王，王称前必冠以两个字，如咸安郡王、兰陵郡王，地位稍次，谓之“二字王”。汉代无此制度，剧中是借用。
[33]兀良：衬字，用于句首以加强语气，略同于“啊呀”。
[34]旌节：古代使者所持的符节。关山：泛指关隘山川。
[35]迥野：辽阔的原野。
[36]苍：灰白色。糇(hóu)粮：干粮。《诗经·大雅·公刘》：“乃裹糇粮。”打猎起围场：打猎的布下了围场。围场：打猎时形成的围捕野兽的场地。
[37]携手上河梁：《文选·李少卿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表示惜别的意思。河梁：桥。
[38]部从：从属，随从。銮舆：皇帝乘坐的车驾。銮：指车上的銮铃。咸阳：秦古都，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这里为叶韵，用以代指长安。
[39]泣寒螀(jiāng)：秋虫悲鸣如哭泣。寒螀：寒蝉。
[40]昭阳：宫殿名，皇后所居。高烧银烛照红妆：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原诗以人比花，这里化用其意。
[41]我煞大臣行二句：火：通“伙”。盖古代皇帝言行，俱有史官笔录，故剧中汉元帝作此语。编修：官名，掌管编写国史，记录皇帝的言行。这两句是说，我要向大臣们说一句推托的谎话，又只怕那班弄笔头儿的史官罗唣。
[42]趁：追逐，追寻。
[43]唱道：亦作“畅道”。【鸳鸯煞】曲定格，第五句开头的衬字。毡车：唐代回鹘的后妃所坐的车子，用毡子作车蓬，名为毡车。
[44]阏氏(yān zhī)：匈奴君主嫡妻的称号，相当于皇后。
[45]青冢（zhǒng）：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冢，坟墓。相传墓草皆白，独昭君墓草青青，故称青冢。
[46]把都儿：蒙古语“勇士”的音译，元杂剧中多作武士、兵士、将士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