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50]。有草舍三楹[51]，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52]。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53]，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54]？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55]，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56]，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
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57]。”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58]。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已遍，竟无踪兆[59]，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寻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60]。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61]。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62]，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63]，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64]，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65]，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66]。”吴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67]。
吴请往觇其异[68]，就便执柯[69]。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70]，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71]，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72]，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73]，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 火烛窍[74]，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75]，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76]，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77]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78]，无人怜而合厝之[79]，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80]，庶养女者不忍溺弃[81]。”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榇而往[82]。女于荒烟错楚[83]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84]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85]。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86]，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87]：“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88]，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89]，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90]，正嫌其作态耳[91]。”
【注释】
[1]莒(jǔ)：明清散州，今山东莒县。
[2]入泮(pàn)：考取秀才。春秋时鲁国学宫在泮水之旁，后遂称考得生员资格为入泮或游泮。
[3]求凰：指男子求偶。相传西汉时着名辞赋家司马相如曾以“凤求凰”琴曲向卓文君求婚。
[4]上元：上元节，农历正月十五，即元宵节。
[5]武：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
[6]个儿郎：这小伙子。个：这。
[7]醮禳(jiào rang)益剧：意为越求神拜佛病情越严重。醮禳：僧道祭神消灾的迷信活动。
[8]肌革锐减：身体很快消瘦。肌革：肌肤。
[9]投剂发表：中医的治病方法，即用药将疾病从体内表散出来。剂：药剂。表：表散。
[10]研诘：仔细询问。
[11]字：女子许婚。
[12]解颐：露出笑容。颐：面颊。
[13]绐(dài)：欺诳。
[14]“内戚”句：意谓同母系姨表亲结婚，因血统近，对后代不利，故有嫌忌。
[15]锐身自任：挺身担起责任。锐身：挺身。
[16]折柬：裁纸写信。
[17]搉：同“榷”。
[18]耗：消息。
[19]仰息他人：依赖他人。仰：仰仗。息：鼻息。
[20]合沓：环绕重叠。
[21]鸟道：只有飞鸟可过的道路，形容道路极为险峻。
[22]意甚修雅：给人以整齐幽雅在感觉。
[23]修竹：细长的叶子。
[24]格磔(zhé)：形容鸟叫的声音。
[25]无以阶进：找不到进去的理由。阶：台阶，这里喻指借口、理由。
[26]日昃(zè)：太阳偏西。
[27]盈盈望断：望穿双眼。盈盈：形容眼波流动，明澈如秋水。
[28]辰刻：上午七点至九点的时间。
[29]盼亲：探望亲戚。
[30]大言：大声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