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大家对自己如此之好,陈副部长也在自己面前低了头,老蔫的心就软了:算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自古不战屈人之兵嘛。他还想起了“将相和”的历史故事,大局为重,还是大局为重吧。世上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何必呢,冤家易解不易结,人都为了一口食啊。
接下来,他便公开说,我只不过是好奇玩玩,并没有拿着当真。不久,又把照相机从墙上取下来,锁进了柜子,准备择日还给报社的朋友。
就是。闹半天,自己不也是为了图个安稳的工作环境吗。作个姿态,让领导明白老蔫还是相信组织的。助理调研员就助理调研员吧,现在看来有个地方就不错了,如今各行各业竞争都很激烈,自己搞了半辈子政工,又这个岁数了,到哪去都不会有人要,得想法活动活动留下来。
在现实生活中也确实如此,一个好人在命运中常常居于守势,仿佛敌意和破坏的影响力,远远强大于美德的影响力。即使他们从不损害别人的利益,总是善良地对待世界,守势就永远意味着劣势,更何况,那些外在的侵犯,随时都会造成心里的恐惧和精神上的难以承受。
老蔫根据在机关工作多年的经验作了分析:从目前的情况看,继续留在政工部工作不是什么问题,别看民主测评、实行末尾淘汰制,搞得兴师动众、轰轰烈烈,其实都是政治作秀,到最后一个也淘汰不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能搞个实职就好了,哪怕当个副科长也行,现在看来不是没有可能,往后不论工资套改,还是购买经济适用住房,都不会吃亏。老蔫心中那本来已经熄灭的欲火,又悄悄燃烧起来。
可怎样才能捞到个副科长呢?
时下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升官在于活动吗?干脆找一趟黄丽,她不是说过有事找她吗。
在政工部,黄丽的神通广大无人不晓,类似这种事她办过不少,只要她肯帮忙活动准能起作用。
老蔫没有带礼物,他想先来个投石问路。黄丽对老蔫的出现感到很唐突,那种与生俱来的笑此时几近于无了。她厉声质问老蔫,你什么意思,你们政工部的事跟我说得着吗?你以为我是你们政工部的什么人?简直莫名其妙!
黄丽虽然和老蔫吃过一顿饭,饭间还对老蔫有过亲近举动,但因老蔫未能上调,那些逢场作戏的举动也就时过境迁了。前不久的那次“聊天”,也纯属奉命行事,绝非自愿。加上老蔫表达的也不到位,黄丽就有些反感。她觉得,如果是求人办事,现在哪有不送礼的?那老蔫如果不是为了办事,一定是受人指使,想了解和探寻自己一些什么,她可不想上这个当。
一头雾水的老蔫怏怏地回了家,一头扎到床上,用被子捂了个严严实实。爱人追问了半天,才了解到真相,便骂他太迂腐:现在空手套白狼哪办得了事,都兴表示表示。
老蔫说,我开始也想表示表示,但又不知表示什么人家才喜欢,就想当面问问。
爱人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现在哪还有你这样的人,让人家张口,不等于跟你要吗?你以为你是人家什么人?有身份的人谁干这种傻事,我们学校的老师收学生的钱物都是巧立名目。你干脆找个知近的人商量商量吧。
考虑来考虑去,老蔫还是把这事跟报社的朋友念叨了。朋友说,毫无疑问,当今社会,金钱就是润滑剂,就是推动力。但现如今的领导对这种事都很含蓄,想吃热豆腐,又怕烫嘴:什么样的人该见,什么样的人不该见;什么样的事该办,什么样的事不该办;什么样的礼该收,什么样的礼不该收,都左思右想、拿捏分寸。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东西一放转身就走,只要他收下就好办。下来他肯定找你,你再把要办的事说说,这事也就成了。我是看着咱俩的关系不错才给你说这些,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礼物是交流时最为重要的依据,空手而去,显然就失去了语言,你也便成了聋哑之人。
老蔫点头叹服:新闻界的人就是见多识广。可下步该怎么办呢?
朋友说,你还是直接找“一把手”,拐得弯越多,越容易出岔子,把“一把手”摆平了,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出人意料的是,黄丽很快将老蔫找她的经过告诉了“一把手”。说这人怎么神经兮兮,我看他心怀鬼胎,你可要提防着点儿。
买官
如果老蔫到此为止,往后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是不行,他不能这么半途而废,不能这么坐着无底的轿而心里不踏实。
在单位干了这么多年,“一把手”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他能吃肉,怎么也得留给自己一碗汤喝。
在现行体制下,如己之辈,虽然听说过一些官场规则和潜规则,不少人也通过有效运作,得到了想得到的职位。而自己总觉得迈不开腿、张不开嘴、送不出手,只等着自己苦苦熬到时,相信组织会有阳光照在身上,获一杯羹。可是自己太天真幼稚了,几次煮熟的鸭子让别人抢走后,连碗汤也没有留下。德国革命家卢森堡这样说过:“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感叹有时结果并不是种什么收什么。
回忆往事,自己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忠诚了,太认真了。当然,也太迂腐了。
如今走到这一步,要怪还得怪自己,平时不懂得跟领导套近乎,逢年过节又从不到领导家串门,人家领导凭什么上赶着提拔你?没听说那个被判死刑的省级领导曾感言:“给我送礼的人我没记住,可没有给我送礼的人我却记住了。”那个被判有期徒刑、分管人事工作的部级领导,在一次研究干部时说:“谁谁这个干部不能用,我对他不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到我家去过。”
听听,这些领导就这么直白白地表露。
老蔫这次自然没忘表示,还在表示什么的问题上绞了一番脑汁:鸡鸭鱼肉、瓜果梨桃、烟酒茶糖,等等,领导肯定都不缺。金银珠宝、名人字画倒是时髦,但贵的买不起,便宜的领导又不稀罕。那只有送钱了,因为谁也不嫌钱扎手,想买什么买什么,即使暂时不花,存到银行还能生钱。对,豁出去了,把仅存的三万块钱都取出来,一股脑塞给“一把手”。奶奶的,横竖就这一锤子买卖了,要是三万块钱能买个清白、买个平安、买个副科长,值!
以往爱人常骂自己窝囊:看看你的同事有的坐上了小车,有的住进了宽敞的新房。你还是那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住的还是筒子楼。说你班没少上、活没少干,怎么职位老是像和尚的头发不见长呢。看看人家谁谁,整天吃喝嫖赌都升了官,谁谁上班时间炒股成了大款,谁谁两个孩子都去了英国。提到孩子,也跟老蔫抱怨:谁谁、谁谁,还有谁谁,都不如我学习好,却当了大队委、中队长、学习委员什么的,因为他们的爸爸不是处长,就是经理。爸爸要是个科长,我也能当个班长。
老蔫心想:这下,我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些年虽然职务上没有进步,日子也清苦些,可心是清净的。人不求人一般高,在人格上与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从参加工作起,老蔫就从来没有因为个人的事找过任何一个领导。要不是迫于爱人、孩子的压力,他绝不会有此举动。
老蔫虽然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但想得还挺仔细,他破天荒打的上班,要确保万无一失。整个办公楼还未走进一个人的时候,他已把三万块钱装进一个大信封放在抽屉里。然后打了开水、整了卫生。接着就是用满面笑容迎候同事们上班。同事们都说,老蔫今天格外喜兴,不是升官就是发财了吧。
老蔫真是有苦难言,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他即将实施的是一次破财免灾的举动。
上午的时间老蔫真是难熬,心里忐忑不安,像是长了草,什么事也干不下去,精力总也集中不了,瞅人的眼神也漂移不定,慌里慌张地像偷了东西一样。
老蔫之所以把时间选在中午,因为领导们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午饭后喜欢在套间里睡一会儿。午饭前很长一段时间老蔫就在“一把手”办公室周围逗留开了,手里拿着文件夹,不时在楼道里来回走动,像是给领导呈送文件,又像是找其他部门的同志磋事。期间,生怕引起他人怀疑,还到厕所蹲了几回。但他一直没忘到“一把手”办公室的门口察看动静,确认主人在屋后才快速离开。就这样折腾了好一阵子,直到“一把手”走出办公室,他才若无其事地跟着进了饭堂。老蔫没有贴近“一把手”就坐,而是选择了一个足可以实施对“一把手”详尽观察的座位。“一把手”刚一抹嘴,老蔫立即丢掉余下的多半饭菜,悄悄地跟了出来。
他看到“一把手”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急忙打开抽屉取出那个装钱的信封夹在几份报纸里,又整了整衣服,上下打量一下自己,一切都觉得妥当后反而又紧张起来,脸冒虚汗,心里敲鼓。
两个办公室相隔本不算远,可一刻钟过去了,老蔫才迈出了两步半。自古“官不打送礼的”不是?怕什么?我就不信给他送钱他却咬下你的吊?老蔫鼓足勇气敲开了“一把手”的办公室,把那个信封往“一把手”怀里一送,庄严地说:我相信组织!
还未等“一把手”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老蔫已风也似地旋了出去。老蔫吸取了教训,这次举动,完全是按照报社朋友的告诫进行的。
趴在办公桌上,老蔫才长出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也松驰下来,就像完成了一项历史使命。
该做的做了,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
下午一上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老蔫在沉寂中惊醒,“一把手”让他去一下。
领导真的主动找自己了,老蔫喜滋滋的,他打心眼儿里佩服报社的朋友。只等“一把手”问起自己时,再把想法和盘托出。然而,老蔫这次又打错了算盘,“一把手”的态度和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一把手”把那个信封丢给老蔫,十分严肃地说,老蔫啊,你的情况领导不是不清楚,也在一直给你想办法,你不至于这样沉不住气吧。俗话说,看人下菜碟,但你今天却看走了眼,我们可不是不按规定和程序办事的人。领导要把握全局、通盘考虑。以今天的事为例,即使机关腾出位置,你说哪个领导敢用你?念你是初犯,这件事到此为止,给你个改正的机会,以观后效。
“一把手”随手把那个装钱的袋子甩给了老蔫。
老蔫买官的事很快就在机关传开了,有人开导老蔫,说别往心里去,如今风气就这样,不光你一个,我看还是花得少,再多花点儿也许就搞成了。但更多的人还是往老蔫背后指指点点:瞧,买官被曝光的就是那个人!
老蔫无地自容,走路都成了一顺腿,头都快要低到裤裆里去了。
迷途
老蔫确实惭愧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
“一把手”对老蔫的情况早已从各种渠道握在手掌之中,老蔫却蒙在鼓里。想想看,这个时候,“一把手”怎么敢收他的钱,而往套里钻呢?说不定,“一把手”还认为他是有意设下的圈套。也就是说,“一把手”防范他还来不及呢。
这下可好,人赃俱获地一折腾,定你个什么就是什么了。一个单位的主要领导对部属形成了印象,要想改变那是难上加难,以后别说解决住房、用车、福利等生活待遇没了指望,甚至还有下岗的危险……
老蔫越想越害怕,眼前漆黑一团。
他揣上那个盛钱的信封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
如果发展正常的话,像老蔫这样的年龄,正是如日中天、事业鼎盛的时期,未来将是繁花锦簇、彩旗猎猎。可对老蔫来说,倒像是隔了一世:小时候要饭,被狗追得疯跑;干农活,掉过几层皮;都上中学了,仍捡同学丢掉的铅笔头儿;上了班,抱着只有付出得更多才能获得和别人差不多回报的态度,一直咬牙坚持着,可职位如眉毛般沉稳,岁数却像青丝样疯长。到头来,非但什么也没捞到,却还遭到了陷害,就连老婆孩子对自己也是牢骚满腹,整天把他折腾得晕头转向。老蔫活了快五十岁,黄土已经埋过半截,往后的日子不知还要让他承受怎样的沉重。仕途上,不敢再奢望,在此能平安着陆已属上成;换个工作吧,几乎等于零,这把岁数不算,他还没有别的本事;下海经商吗?他又不谙水性,恐怕连自己都得赔进去。这辈子差不多也就这么交待了。
老蔫开始想到死,他真的想死:活着真累,有什么乐趣啊?只有空茫茫的倦怠。可细细想想还是不行:有人巴不得让自己死,到头来甚至还会说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继而又想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老蔫觉得也不行,这很容易引起单位怀疑,有人会说,老蔫匿名告状、花钱买官,在这里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