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说过,“戒烟容易,我戒烟一百回了。”可见戒烟是瘾君子常说常戒而又很难戒成的痼习。然而,我的戒烟却是生活本身的揭示,“无法本是道”,致使我偶尔想起,改掉自己抽烟长达半个世纪的顽习,一次性戒烟获得成功。
我吸烟始自小学三四年级暑期,大约还不满10周岁。那时候,外婆家种有烟草,舅舅嗜吸烟。舅舅抽的是一根很长的旱烟枪,铜头烟锅磨损得只剩半个,白玉烟嘴也破碎了,他要我帮助他点烟,我对那股清香焦糊的烟味有天生的嗜好,也就抽开了,外婆见我吸烟不但不加劝阻,反说烟是宽心草,烟能治病哩。我妈默认,她以为男孩吸烟是长大懂事的标志。只有我父亲是个林则徐式的禁烟人物。他为此收拾过我几回。但他的“棍棒政策”只教会我机警地隐秘自己,躲开他一人的眼睛和鼻子罢了。这使我以后变得睿智多思。
在中学时代,我的同学有不少是中国著名烟草产地江西广丰烟民的弟子,他们从家乡带来最好的烟丝(白黄和上白)。他们抽的是水烟袋,那是一种白铜锻造的烟具,烟筒底部有水巢,抽时用纸捻明火点燃,咕嘟嘟地响,很过瘾,猛吸一口即吐,那派头酷似流金岁月电影里的老财主,可神气了。我小时是经不起多少“新鲜事物”诱惑的,便把自己从家里带去的腊肉、腌蛋等与烟鬼们分食交换,也加入了他们那个火烧火燎、烟雾腾腾的队伍。
参加工作后,我一人流落在外,天涯羁旅,越跑越远。我常觉孤寂,心绪如麻,尤其是遇上各种政治运动,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吞云吐雾,我本来就是个潜在的瘾君子,再加上运动需要我发言,向党交心,要“斗私批修”,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有时是揭发批判、检讨汇报或书写各种材料,便越发须臾离不得香烟陪伴了。我在“四清”运动后期最高的抽烟纪录是平均每天4包香烟,有一天我在家写材料,抽烟竟高达96根之多(妻扫地时统计的烟蒂数字),我以为我那天准是疯了。
下放农村8年,我领着妻子娃娃回到南方老家,开始下去生活无着,我日夜无眠,常常半夜起来抽烟,给精神以麻醉的支撑。当我初步掌握在农村生存的技能和秘密以后,我想及满足自己的第一要事便是请一位小炉匠为自己精制一根罗汉竹的烟枪。我至今仍能记起那烟枪与我曾经有过的故事。它约有一尺八寸长,是白铜饰花包制的烟斗,很艺术也很结实。它是我外出做手艺随身携带的防身武器之一(另一件是一把八九寸长的裁缝剪刀,拧开螺丝便是两把锋利的匕首)。有一天雨夜,我在丛山中行进时遭遇一只尾随的灰狼的袭击,我便以自己如此奇特的武装进行自卫,用铜包烟斗敲中狼的鼻梁,击退了狼的进攻。我还记得它曾陪伴我一块回西北原单位落实政策,在途径北京站转车时曾被两位老外看中。它那时已让我抽得血色紫朱,油漆一般地透亮了。那老外把玩着我的烟枪爱不释手。他们叽里咕噜了一会儿竟拿出100元美金向我要求收买。老外哪里知道我与这根烟枪患难与共难舍难分的特殊关系,我只好向他们耸耸肩,表示抱歉和遗憾。我后来回家又将烟枪送给我那位命运多舛嗜烟如命的舅舅。据称舅舅对它珍爱如宝。在舅舅不幸罹难时舅妈将它装殓埋入地下,作为我馈赠给舅舅陪葬的永恒礼物。
嗜烟者总能为自己找到吸烟的种种理由。落实政策后我以为排除了生的无奈和惆怅,曾一度想到不吸或少吸,可缘于职业关系看稿和写作的需要,我却又跌入莫里哀所说的“烟的好处是使人脑筋舒畅、清晰”的误区。我的亲人们都反对我吸烟。老伴无奈,对我甚至采取了以毒攻毒的消极抵制办法。“你抽我也抽,两人一块抽死拉倒”。我的烟瘾本来就大,再加她也猛抽,这就把个家抽得乌烟瘴气了。据来客告诉我说,我们家的桌椅、书报、电话、菜肴乃至室内的空气都弥漫着浓浓的烟味。我的两个小外孙来我家便造爷爷的反,有时甚至把我的香烟没收了,打火机也给扔了。但他们的所有努力,都未能阻止住我吸烟。我深知自己这辈子是戒不成烟了,我迷恋上香烟,犹若鬼魂附体那样不能自已,我让烟弄得神魂颠倒。
联合国每年禁烟日都要宣传吸烟对人类的危害,各种疾患、癌症、支扩、肺气肿、老年痴呆症都与吸烟有关。每年因吸烟要死人几百万哪。听来吓人,但任凭他们如何宣传,我总觉好像与己关系不大。一个经历大难不死的我会因抽烟抽死吗?我就不信。何况,在经过不断运动洗礼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长期教育熏陶的我,压根儿就没把死当回事。
然而,我却意外地,不是强迫而是心甘情愿地就把那像妖魔似的缠我长达半个世纪的烟给戒了。
那是去年夏秋之交,我的三女儿冬冬生了个外孙女雯雯。我特爱这个女娃,她太好玩也太娇嫩。她们母女按宁夏习俗要来爷家“抱骚窝”一个月,过去,大女儿二女儿生孩子也来我家“抱骚窝”的。但他们到底是男孩,皮实,对我抽烟毫无反应。我没想到这个小公主来家后却日夜不得宁静,嘤嘤啜泣,尤其是当我去抱她亲她时更是哭喊的厉害。仿佛我身上长疮长刺,我刮了胡子洗净脸抹了香脂去抱她也哭。究其原因是空气污浊,而污浊的根源就是不断抽烟的我!
我老了,到了随意生活“日夕百无忧”的岁数,无需过于认真地限制自己,而儿孙们却有权利在更适合自己生存的空间里生活。是她们的怨尤和无言的抗议促使我顿悟,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我也应当戒烟。就这样,我犹若在对自己生气,愤愤地按灭了自己手中的烟蒂。同时也劝告老伴戒烟。于是我们从此就都不再吸烟了。我们似乎也找到一种可供操作的戒烟方法。这便是拒绝他人递来的好烟以及烟的馈赠,不再用烟招待客人,同时自己也不再买烟。在开始戒烟的一两个月我确实想悄悄地欺骗自己一次,觉得自己没考虑好没品尝出那最后一支烟的滋味就掐灭了烟蒂未免可惜。何况,“虽说吸烟无益,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排遣有涯之生?”更何况,吸烟比起那些“更无益之事”又算得了什么?总之随便找个要复辟的理由也不是很难。可我就是没有再抽。我觉得自己虽老也还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意志和能力的,当然也还需要随时戒备,继续保持警觉。
我蓦然想起《五灯会元》上一个禅的故事。一个和尚问曹山禅师:“一个人怎样才能保持自己已经取得的一点境界呢?”曹山说:“要警慎啊,如同经过流行蛊毒的地方,水也是沾不得一点一滴的。沾上一点,即有生命的危险。”
人以为滴水不沾是一种至高至善的境界。能做到“知非即舍”,还有什么毛病改不掉呢。
因此,我也敢说,戒烟容易,只需要自己对自己负责地说一句话,我不再抽烟了。就这么简单。
(原载《黄河文学》199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