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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豆崩过生日那天,她和崖嫣在地铁站分手之后,便乘了四站地铁,出站后沿着江边要走上一段。这时天已经全部黑了,沿江两岸的灯光五颜六色,近处的树上挂满了“滴水灯管”,仿佛暗夜流泪不止。
远远的,豆崩看到了铂金水岸,这是一幢看上去泰然处之的公寓楼,楼体闪耀着淡紫色的光芒,这在世俗化的沿江灯火中还算独树一帜,有一种沉着而神秘的风采。
公寓里有自己的酒吧,讲究的玻璃屋顶,白天阳光辉映,夜晚星光点点。若是不想把客人带回家,便可以在此了结公事。
公寓也有自己的健身中心和三百六十度江景恒温游泳池,外加水疗中心。
母亲总是说,选择高级公寓绝对是理性的选择,因为它是都市精华所在,是人才、金钱、智慧和机会的汇集地。只有土包子才住那种单薄又简易的别墅,是平民最急于实现的梦想。如果没有足够的财力,住别墅的人自己就像个管家或仆人。他们忽略了专业的管理和一流的公共设施,只有高级公寓能够给你贴心的服务和所谓的安全感。
豆崩是崇拜母亲的,母亲是模特出身,后来创办了自己的人力资源公司,美丽而富有。只可惜她太忙了,平时都不在家,在家也是请客吃饭——应该算作工作的一部分。
平时她最常见的就是管家和保姆,早上离家去上学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提起她的生日,估计母亲是忘了。不过还好有崖嫣,陪她过了一个“六倍辣”的生日,还送给她喜欢的挂件,这让她很开心了。她为什么选择一只旧靴子的挂件?那是她对父亲最顽强的记忆。可能是年纪小个子矮,她最记得父亲牵着她的手,而她能看到的就是父亲的鞋子而已。
铂金公寓的底层没有大堂,而是开阔的中空式空间,由一条回廊引领着通向电梯间,回廊的两侧均有相同比例的延伸地,每一处都自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景观,有阔椅、茶几,或者石桌石凳,都是素雅别致的风格,下面则是清澈的水池,几尾金鱼悠然游荡。
当然这一切豆崩早已熟视无睹,她闷着头直奔电梯间的方向。
这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回廊里仅有柔和的光线,转头之间,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爸。”豆崩脱口而出,由于实在意外,内心不免一阵狂喜,早已向父亲扑了过去。但事实是她只是快步地向他走去。
豆崩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七岁,父亲再婚;九岁,她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所以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就像手中开始溶化的冰激凌,从全部到二分之一,再到三分之一,四分之一,总有一天会慢慢消失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豆崩越来越爱父亲,然而不是全部拥有,看上去他们之间似乎是越来越客气了。
豆崩的父亲张箭,在体育学院的康复系当老师,他身体健壮,皮肤呈棕色,虽已不显得年轻,但神情安静平和。见到快步来到眼前的女儿,他的笑容格外温暖慈爱。
“我刚从兰州出差回来,先过来看看你。”他笑着说道。
豆崩的确感觉到父亲风尘仆仆,右手边还有一个拉杆箱。
她只是“哦”了一声。这样的见面真是平淡无奇啊。
这时父亲张开手臂,“我可以抱抱你吗?”
豆崩和父亲轻轻地拥抱,父亲在她的耳边说道:“生日快乐!”
她的内心顿时泪如雨下,很想紧紧地抱住父亲哭出来,不为什么,就是感动,或者喜极而泣。因为父亲知道她什么都不缺,只盼望着这轻轻一抱。所以说他是爱她的,这非常宝贵。
但她还是轻轻地离开父亲的怀抱,微低着头,始终保持着微笑,还对父亲说道:“你身上都是火车味,赶紧回家吧。”
父亲又问了一些极其家常的话,例如吃饭没有之类的,豆崩一一作答。说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坐在回廊延伸的小景观里,是最普通的父女相见,同时豆崩也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她挨着父亲坐在阔椅上,这种椅子是废船木做的,像单人床那么大,茶几也是笨笨的比一般的桌子还大。豆崩感受着父亲久违的特有的气息,深深地陶醉其中。
豆崩的母亲叫尹野晴,她跟张箭是高中同学,按理说这一段情感根基牢固。尹野晴漂亮、出挑,追求者众多,就是因为张箭少年老成,以特别沉着住气的特质吸引了野晴,而且张箭还非常聪明,功课永远都在年级前三,素有神童之称。这样的先天优势,令他们一时间爱得天昏地暗。
真的是好爱,读你千遍也不倦。
然而永远没多远,彩云易散琉璃脆。
结婚,生孩子都顺理成章,问题出在后面,渐渐地,时代的发展像发了疯的火车头,失去控制的一路狂奔,相映生辉的是野晴的野心也越来越大,目标所指简单明确,就是发财。
野晴开始是跟别人合伙做公司,慢慢摸出门道。人力资源方面的生意,说白了就是要有一张人脉关系的大网,各色人等出出进进,国门要像自家客厅的门一样随心所欲,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说必须结交权贵,与外事办公室的官员有良性互动,还要有大项目的客源,总之上至政府、银行,下至急待输出的劳务人员,通通都要打交道。
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是艰难的抉择。
然而此时的张箭依旧安然若素,在体育学院研究他的半月板撕裂、跟腱炎、压缩伤什么的。按照野晴的计划,她先是劝说张箭跟她一起干,张箭当然不肯,两个人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分歧。野晴觉得张箭的工作毫无意义,她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难道你就没有梦想吗?在这样一个时代,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退缩和逃避吗?你要被这个时代无情地淘汰吗?”这让一向平和的张箭非常恼火,他说:“我讨厌四处应酬的生活,讨厌那种灯红酒绿掩盖之下的卑微,这和时代没有关系,也请你尊重我的工作和选择。”
野晴没有办法,只好孤军作战。在她的字典里不能有失败二字。
但她需要装备自己,有许多场合,如果你一身寒酸地混入其中,结果就跟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员一样,不会给人留下丁点印象。于是她开始贷款买名表名包,还有精美的华服,这让本以为可以与她和平共处的张箭很不以为然,他质问妻子:“你有必要这样吗?”野晴平静地说:“富人的行列是挤进去的,不会有人铺着红地毯请我们过去。”没有行头和战衣,戏,根本唱不下去。这话是她后来跟豆崩说的,她跟豆崩解释父亲为什么不理解她。
张箭觉得野晴疯了,分期付款房子或车子这还可以理解,但是分期付款奢侈品,他闻所未闻。
尤其是在深夜,野晴接到喝醉酒的官员的电话,要与她谈心或者痛说内心的积怨,野晴必定前往,同样要淡扫蛾眉,名牌加身,成为美丽而且乖巧的听众。什么也不会发生。这是野晴的理论,人家有头有脸,想干什么自有人送上门,难道还强奸谁不成?
这还不是送上门吗?这是张箭的结论。
关系都是一天一天、一件事一件事积累的,只有毁掉关系的事可以在瞬间完成。野晴承认自己得到关照。
为此,张箭非常痛苦,他说:“没有人看着老婆跟应召女郎似的生活还能太平无事。”野晴说:“每一行都有应召的一面,就跟演员接通告一样,你嫌活累钱少,身后还有人排队,包括老板、明星、官员,谁想成功都没那么容易,地狱还有地下室。”
两个人大吵不止。
最终,尹野晴到北京去读了MBA,居然在那里认识了几个南方的富豪,在他们的资助下,她成立了自己的人力资源公司。
这是初始的胜利,也是婚姻的末路。
那时候,他们的小公司已经开始赚钱了,但是张箭选择了离开,他搬到体育学院去住了,两年之后认识了同是体育学院资料室的小陈,从此再婚、生子,岁月静好。小陈对豆崩也不错,非常接纳她。
所以,在张豆崩的世界里,父亲是她的偶像,如果说母亲是已经冲出战壕的战士,父亲则是一块沉默的阵地,一座任由风浪拍打仍旧无言的岛屿。
她真的很爱他们。
2
刚一进屋,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重的羊膻气味,还有就是孜然和羊膻相互斗争最终又相濡以沫的复杂气味。豆崩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她本来想说我回来了,可是没有说,因为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家里在请客,所有的人都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没有人跟她搭讪。通常豆崩也是不去客厅的,但会到厨房里去看热闹。
厨房里有一个大师傅围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正在做烤羊排,一边还要指导一个保姆包黄馍馍。师傅的神情既骄傲又内敛,超有气势的。
“是做西北菜吗?”豆崩问道。
大师傅扫了她一眼,有点奇怪道:“看出来了?”
岛台上放着牛大骨、大盘鸡、大盘风干鱼什么的,还有馕和杂粮筐,作料尽是些花椒、茴香、大料、托县辣椒,还有做好的油泼辣子,刀削面的面团也都醒好了。这味道,这阵容,傻瓜也能看出来吧。
但是豆崩只说了一句,“这黄馍馍不是《舌尖上的中国》里的吗?”
大师傅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把烤羊排上盘,香味四溢。
家里请过五星级酒店的法国厨师,请过会做鲍鱼的粤菜名厨,但从未请人来做过西北菜,估计是今晚请的客人里有西北人,母亲希望他能吃到正宗的家乡味。豆崩想象着家里的英国陶瓷餐具盛着乡土的美食,还真够混搭呢。
“若论成功,”母亲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首先要致敬的就是我的厨房,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她认为,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是看到并且享用如此费尽心机的美食,都会隆重地感觉到被重视,自我感觉非常了不起,帝王风范,九五至尊。这种感觉也会上瘾,它和商务宴请完全不同,再高级的商宴都掩盖不了浓重的铜臭气。而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被繁复和周折所深深打动,原来我是这么重要的人啊。心理距离一下就拉近了,积累到一定程度,客人反而会主动希望为你做点什么,以求得一种心理平衡。
客厅里传来酒杯碰撞和嬉笑喧哗的声音,动静之大,显示出宾主尽欢。豆崩这样想。
西北菜的饭后甜点是自制的酸奶,豆崩没有什么观摩的兴趣,便直接去了顶楼天台。当时母亲选择最高一层,也是为了这个大露台。
是目前最时尚的“绿屋顶”,都市的地面寸土寸金,只要有插针之地,开发商也会建筑一座“握手楼”。所以既要享受公寓的周到,又要享受田园的景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都什么时代了,任何困难也难不倒我们土生土长,经历过原始资本积累的暴发户,奢华的绿屋顶应运而生。
就跟公园一样,绿色的进口草坪,稀珍的花木,品茶的凉亭,水池里养着金钱龟。小区的花工每周上来做保养,一切植物都修剪得非常专业,跟有钱师奶刚从理发馆出来的情形相似。
草坪上有一张深绿色的帐篷,当然是张豆崩的专利,帐篷里有睡袋,她定时钻到里面过夜,因为目标是考上北大然后直奔山鹰社,这样就必须对自己进行适应性训练。露台的音响里也是豆崩自己录制的暴风雪的声音,大风大雨,呼啸沧桑;偶尔才是流水和鸟鸣的声音,然后在心中想象着雪山或森林。
母亲应该更希望她成为一位绝世淑女,可是她对小黑裙、红底高跟鞋、香奈尔5号根本就不感兴趣,帐篷旁边巨大的登山包里,是她热爱的垃圾零食,还有国家地理杂志,以及各种限量版的精美画册。
眼下,豆崩躺进帐篷里,开始把刚才与父亲的见面重温一遍,尽享余温。她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为什么永恒都只在瞬间?她甚至有点怀疑刚才和父亲的相拥一刻是否的确发生过?以往过生日,父亲给她寄过卡片,也在学校门口等过她,吃过麦当劳,收到过老土的文具做礼物。电脑、手机普及以后,一般都是发邮件或短信。这一次,父亲说,你都十七岁了,是成人礼,一定要当面祝福,而且,我的女儿是最棒的。
他从来没有进过铂金水岸的家,对高级公寓底层的铺排毫无感觉,或者是不以为然吧。那种可爱的顽固,她身上也有。
今天的堂上作文,豆崩写的是十四岁的时候跟父亲一块去爬三清山,途中她的脚扭伤了,父亲背着她下山,这种韩剧桥段一样的做作场景,居然真实的发生在她的身上,应该是最后一次跟父亲亲密接触,她趴在父亲的背上流下了和金喜善一样豆大的泪珠。
同样,她不会在作文里提到父母离异。在这个问题上她跟崖嫣高度一致,没有必要把内心的痛苦和焦虑拿出来展览,生活之路,从来都是自己作主,既然我们从小受的是不能输的教育,那就只张扬个性,但绝不叛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豆崩闻到一股玫瑰精油特有的香气,她睁开眼睛,果然听见母亲的声音,“你睡了吗?”
露台上的灯全部亮着,温馨但并不耀眼。
豆崩从帐篷里钻出来,看见母亲披散着头发,裹着一件明亮的蔚蓝色的柔软的丝质睡袍出现在她的面前,睡袍上开着稀稀落落的小粉花,妖娆并且撩人。通常母亲会把水疗馆的技师请到家里来给她按摩。看见豆崩,便以慵懒的姿态从腋下拿出一本画册递给豆崩。
“生日快乐!”她说。
豆崩接过画册,是一本法文版的《金牌金奖法式甜点揭密》的珍藏本,纸张的考究和印刷的精良根本是国内见不到的,而且这种没人会买的高价书肯定要想方设法预订。“谢谢。”她对母亲由衷地说道:“我非常喜欢。”
“你爸爸送了你什么?”
“一个拥抱。”
“拥抱?怎么……抱?”
“刚才在楼下见到他,他刚出差回来。”豆崩还有些回味无穷。
母亲沉默了半秒,平淡地说道,“他还是这个样子,好像有关物质的一切都亵渎了他的情感。”
“都是惊喜。”豆崩用微笑安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