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在一张爱马仕的折叠躺椅上坐下,椅面是招牌“马鞍针法”绷制的皮条。这种椅子,也只有母亲会买,别人拎着包包满街走,只有她,美其名曰爱自己。
她点燃一支细长的薄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即使没有强光,她的鱼尾纹也难以掩饰,卸了装的面部皮肤十分喑哑,但在豆崩的眼中,母亲依旧是最优雅的,就因为她的从容和气场,她就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质。
她知道她累了,这样的家宴,绵密的心思深藏不露,但是功夫和细节一样不能减,少则三天,多则一周,包括擦手的毛巾,洗手间的鲜花,走廊里的气味,都和菜式与心情有着奇妙的搭配。而这种社交方式就像永不落幕的嘉年华派对,首尾相接。想到父亲简单而灿烂的笑容,那种把缤纷世界抛至脑后的气度,豆崩忍不住说道:“你真的不烦吗?”
“当然烦。”母亲眯着眼睛吐出一缕白烟。
“那干吗还要过这种生活?”
“哪种?每个人都只有一种生活,要么过,要么死。”她总是淡淡地说出惊人之语。
豆崩还是太年轻了,她承认心底一愣,但又无话可说。
母亲挥了挥手,仿佛希望赶走即时的疲惫,也不想继续评价这种不得不烦的生活。“我累了,去睡了,你随便吧。”说完,打着哈欠下楼去了。
她的性情就是这么漠然、硬朗,极少抱怨、不相信眼泪,跟这个伟大的时代非常匹配。
记忆中只有一次,也就是豆崩在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从吃晚饭开始,整整一个晚上,母亲没有说一句话。睡前,还流了泪,看着呆呆望着她的豆崩,她只轻轻说了一句,你爸爸他又结婚了。
她一直都记得那个伤感而又悲情的夜晚。
3
上午的语文课,兰老师先是讲评作文。
兰老师念了几位同学的范文片段,其中就有豆崩的作文,认为对父亲的感情真实可信,虽然行文朴素,但也同样感人。还专门说了豆崩上山前,父亲给她系鞋带的细节,说好的细节会令整篇文章生动起来。同时她也指出了部分同学作文的问题,比如干巴和说教等。
豆崩内心五味杂陈,一方面受表扬总是高兴的,但是另一方面,父母亲早就不在一起生活了,令她心中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痛苦。
作文讲评完之后,兰老师从讲台下面拿出了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的捐款箱,她把捐款箱放上讲台,还没有开口,下面已经有同学叽叽喳喳开始议论了。其实这件事情早有铺垫,大伙并不陌生。那就是几天前,初中部有一位女同学患了急性白血病,而她的父母亲都已经下岗了,家里根本负担不起她的治疗和手术费用,于是向全校同学倡议,发起一个献爱心的募捐活动。
由于校长带头捐款,各班同学也都踊跃响应。
动员会阶段,兰老师就提出一个建议,她说同学们都不挣钱,回家伸手要钱捐款会引起家长反感,而且没有牺牲个人利益的体验。她要求同学们无论捐多捐少,要么是自己的压岁钱,要么是自己买耐克或者买苹果机的钱,或者自己收废品或者打零工的钱,总之一条就是不能手板向上管父母要钱。她的建议得到全班同学的认可。而且每个人都要说出钱的来源。
雷厉风行的同学,有的跑到谊园文具批发中心批圆珠笔拿到班上来卖,有的拿着吉他晚上在二沙岛沿江一侧边弹边唱,也有到超市或小食店打零工的,但其实收效甚微,挣不到几个钱。
豆崩和崖嫣商量,两个人连夜做了蛋糕挂在网上卖,根本无人问津。
当初想到这个点子还有点洋洋自得,一搜才知道网购蛋糕的火爆程度是她们想象中的一万倍,上传的图片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像彩虹蛋糕、白雪公主、芒果流心等明星产品,还不提供送货上门服务,只在地铁沿线交接或自提,仍旧被粉丝追捧。而她们的菜鸟蛋糕,挂上去简直就是丢丑。
问管家和保姆,他们明确表示:白给,还行,用钱买,那就算了。
豆崩还好,她的确有压岁钱,零花钱也不少。但她知道崖嫣没什么钱,而且崖嫣性格要强,绝对不会接受她的支援。难道要崖嫣在众人面前承认,钱是跟张同学要的?崖嫣倒是表示,她捐早餐费。
说起西点,崖嫣爱做不爱吃。她每天的早餐都是粥粉面,百吃不厌。这次只好饿肚子了。
想到这里,豆崩举手示意。兰老师问她有什么意见?
张豆崩站起身来说道:“我觉得捐款箱应该是不透明的,捐多少也是个人的隐私,否则家庭条件不宽裕、捐得少的同学会有压力。”
其实张豆崩是这样想的,她可以捐一千元,十分愿意帮助患白血病的同学,可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个人信息,更不能疑似富二代,这样有可能暴露她来自破碎家庭,坚决不可以。而崖嫣捐得少,她只想捐五十元,差不多一个礼拜不吃早餐还能挺住,可是崖嫣爱面子,暗捐会比较好。
关于明捐还是暗捐,豆崩的意见一石激起千层浪,教室立即变成小鸟天堂。筷子认为豆崩说得对,他说别人捐耐克、苹果,有的同学只能捐馒头咸菜,会产生自卑心理,献爱心活动就会变味。
但是王行长认为应该明捐,他的意思是捐得多就是光荣,如果不让露脸,大家都会往少里捐,反正又看不见,关键是捐得太少帮助不了患白血病的同学。有同学帮腔说,高二(1)班就暗捐了一次,钱少得不像话,只好又明捐了一次,才算说得过去。
争论的整个过程,兰老师一言不发。
最终意见还是严重分歧,兰老师说那就投票表决,结果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同意明捐。豆崩也无可奈何。
于是,豆崩捐了两百,崖嫣也捐了两百。
众目睽睽之下,总要有红色的百元大钞掉进捐款箱里。这是崖嫣的解释。这说明她一个月没早餐吃。
王行长捐了一个游戏机。还把压岁钱拿出来放贷,有若干同学在他那里低息贷款或借三角债,反正会打零工慢慢还给他。他拿个小本子记账,还对豆崩说:“我可以借给你和崖嫣早餐费,免息的。”
豆崩白了他一眼,表示不需要。
筷子也捐了两百,是他在网上帮人做暑假作业挣的,他说本来是准备存钱买“爱疯”的,但也只好拿得起放得下。也有从不做家务的同学要在家洗碗半年,从父母手上挣钱捐款。
4
没早餐吃,还真的很饿。
崖嫣的意思是,我们当着全班人的面说了不吃早餐,偷吃会很丢脸。还好王行长是大胃王,课间操过后就开始饿,他跑到校门口的小店去买包子,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因为被学生挤得水泄不通。他会多买两个给豆崩,豆崩饿得也顾不上气节了,和崖嫣一人一个,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豆崩开始有一点理解妈妈了,她那么爱钱看来不无道理。没钱就得在现实面前低头,要么饿着,要么受人施舍。
最终没办法,两个人还是跟王行长借了小额贷款。
豆崩坚持不要无息或低息的优惠,她对王行长气哼哼地说:“我按照银行的利息还给你。”王行长笑道:“你什么态度啊?是借钱还是来砸场子的?”
难道还要我对你笑吗?豆崩心想,看我不把钱连本带利地甩到你面前。还真以为自己是行长呢,王胖子王胖子死胖子死胖子胖子胖子……
对她们来说也算是奇耻大辱,所以要挣到钱的欲望像烈火一样在豆崩的心中熊熊燃烧。还是崖嫣心细如丝,她把豆崩的生日礼物——法文版的西点秘笈,在网上翻译成中文。然后到太古汇最贵的超市买原材料,这当然要用豆崩的钱,但是豆崩的意念是:不计血本也要挣到钱,而不是被钱憋死。
两个人躲在家里疯狂的试制,最终发现她们的拿手好戏是做马卡龙。
马卡龙是一种源于法国的小圆形糕饼,外表多彩且味道多元,于活泼轻快之中蕴含沉稳和高贵,代表特征是时尚、美味、品味不凡。源于法国、盛行于日本的马卡龙又被称作“少女的酥胸”,兼有浪漫与精致的异国风情,外皮酥脆,内馅柔软,绝对称得上慧外秀中。由于它的制作成本高,自然价格不菲,所以一般的食品商店并不多见。
制作马卡龙,应该说难度最大的是各种食材和口味的协调,用料要非常精准,过甜过干过湿都不行,一是色泽二是口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废糕饼舍不得丢掉,先一包一包堆着,也有那么多,唯一发愁的是又要四处央求人收下,或者成为垃圾。好在,它比蛋糕的保鲜期时间长,崖嫣说可以用来招待来学琴的孩子。
豆崩还在淘宝网上淘到轻薄的小木盒,装上彩色的马卡龙,卖相一流。
但是这一回,豆崩决定不把马卡龙挂到网上,直接带到学校,在课间操后许多同学开始像饿狗一样到处觅食时,她推出了“少女的酥胸,免费试吃”。
真的是你们自己做的吗?真的不要钱吗?这是提到最多的两个问题。
张豆崩回答:“任何地方买的马卡龙,上面都不可能有一颗胭脂痣,这是我们特意点上的标识。至于要不要钱,你非要给我当然也乐意要。”
虽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免费的号召力永远是惊人的。哪怕是拿回家就扔掉的东西,何况是成本高昂的超级美味的马卡龙。豆崩算了一下,完全不计人工、设备,仅仅食材,就要二十七块钱一块。而马卡龙娇小柔弱到入口即化,五秒钟就可以吃完。
比起芝士蛋糕,它的性价比很低,是西饼界的爱玛仕。
很快,试吃的人越来越多,也有外班的同学,问你们班有不要钱的色情饼干?还有人来问制作方法,张豆崩说保密。也有人说我能只买盒子吗?当文具盒不错。张豆崩说不行。
废饼干都消耗的差不多了,这有点出人意料,因为口感根本不一致。可见许多人是跟风,未必能够真正领略一款西饼的风采。
崖嫣问道:“咱们还免费吗?”
豆崩做了一个淡定的手势。“这就是饥饿营销术啊,等我们突然不白供了,他们就会想吃,想吃是一种心瘾,他们才会掏钱买啊。像我们家的管家和保姆,永远不会买我们的东西。”
崖嫣点头。
“掏钱这个动作,”豆崩恶狠狠地说,“是谁都不愿意做的。这是个一时冲动的动作,必须把猪养肥再杀。让他们再高兴几天吧。”
崖嫣更是一个劲的点头,眼睛里满是惊叹和佩服。
谁也没想到,正当两个人做着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春秋大梦时,事情却向着意外的方向发展了。
5
“我们谈谈吧。”兰老师一边说,一边递给豆崩一瓶小樽的矿泉水。
因为是放学时间,教务室里暂时没有人,但是每个老师的桌上都积案如山,也有打开的讲义或课本。包和水杯什么的都在,只是没有人。兰老师的桌前放着一盒马卡龙。
豆崩不记得她有送给兰老师吃,估计是哪个同学拿给她的,而且,应该是今天唯一的话题吧。
她在兰老师办公桌的对面坐下,握住矿泉水瓶,但是没有喝。
兰老师还是以往的那种北方人的直率风格,她说:“这个饼干我吃过了,味道还真不错,但是这件事到此为止可以吗?”
“为什么?”豆崩有些不解。
“也没有什么大事,”兰老师故作轻松地说道,“自己动手做饼干赚钱,下次可以捐款,又不用没早餐吃,这我很可以理解,而且应该表扬。但是有人说它是色情饼干啊。”
“但它不是。这您也知道。”
“我知道有什么用?影响不好啊。”
张豆崩不说话,心想你兰老师是会受别人影响的人吗?
兰老师当然是读心术了得的人。她说:“好吧,我承认,我看了这个饼干心里很不舒服,少女的酥胸,还免费试吃。中间的红点也让人浮想联翩,我们是女孩子,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些,传统一些。这就是我的观点。”
张豆崩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她的脸涨得通红,而且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矿泉水瓶,内心里,她觉得无论是别人还是兰老师,都把她给想歪了。
甚至,卖不卖饼干也无所谓,但是那些纵深解读让她很气愤。
兰老师又说:“你也不要生气,我们每个人的形象都是靠自我塑造来完成的,我们自己的一言一行就是我们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而且,”她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为白血病的同学捐款本来是件好事,也有报纸报道了这件事,我不希望它演变成一个粉红色事件,那样一来,好事都变味了。”
这不是粉红色事件。不是!豆崩在心里怒吼,但她知道她根本说不过兰老师。兰老师精英意识很强,有一种在云端的理想主义情怀。
少女的酥胸,是糕饼的名字。免费试吃,是营销手段。加在一起怎么会是粉红色事件?该怎么断句连小学生都明白,应该是兰老师自己的问题吧。豆崩越想越委屈,不自觉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只差没有掉下来。
这一晚,回到家里,她就开始做马卡龙,做了一晚上。
是逆反,也是发泄。
第二天一早,豆崩把马卡龙装盒,再放到一个黑色的提袋里拿回学校。她的表情,不像是提着一兜甜蜜,倒是一箱炸弹,就是一个把炸弹送到目的地的女特务。但其实她也不知道会怎样,或者说并没有想好怎么做。免费奉送?卖钱?原封不动地提回来?拿到天桥上去“走鬼”?最后这条立马被否,天桥上两毛七一块都卖不出,还要躲城管。
脑袋里一团乱麻。
课间操的时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不仅在露天操场做不成操,就连跑到大门外买吃的都变成了麻烦。
大伙情不自禁地看着张豆崩的课桌,但是那里没有动静。
雨打窗棂。徐徐的凉意令胃放空的感觉加倍,早饭像没吃过一样。这才是当过学生的人最顽强最生理的记忆。
“看什么看。”豆崩没好气地说道。
“当然不是看你了,今天才最应该请我们吃马卡龙吧。”筷子说道。
“今天没有明天没有后天没有永远都没有了。”豆崩答道。
她说话像崩豆子似的,看见崖嫣对她做了一个淡定的手势。是他妈的要淡定,豆崩趴在课桌上补觉,大脑袋还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