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思敏,我对不起你和豆崩,我不配做你们的朋友。”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崖嫣,想不到你是这么危险的一个人,你怎么可以装得那么无辜,那么深情款款?你孤独,就可以践踏别人的感情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跟你一样孤独啊。”
“对不起。”崖嫣更加沉痛地说道,眼泪也流了下来。
显然程思敏并不领情,他恶狠狠地说道:“怪不得我妈妈说,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是有性格缺陷的。”
啪的一声,崖嫣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一巴掌打在程思敏的脸上,她盯着他看了老半天,目光带刺,并且异常歹毒地说道:“你连去痛片都不是,我就是想看看你有多傻。”
程思敏的脸色呈现出灰白,一侧的脸颊有两道明显的浅红色的指印。
他一直看着崖嫣,仿佛要牢牢记住她的样子。但是眼泪慢慢湿润了他的眼睛,在它们即将滴落下来的时候,他转过身离开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崖嫣在走廊上问王行长豆崩怎么没来上学。
王行长一边吃包子一边瞪大了眼睛,“你们不是连体婴儿吗?怎么她的事你会一点都不知道?”
“她是到过我家,可是当时我睡着了。”说完这话,崖嫣暗自吃惊,她居然撒谎张口就来,而且不动声色。
“豆崩已经退学了,她准备去英国读书,现在正在办出国手续,她自己在专门强化英语的学校封闭式培训。大家也觉得奇怪,她家真的有钱送她到英国读书吗?”
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了,崖嫣下意识地掏出手机。
“你不用给她打了,”王行长道,“我给她打过无数次,全部是关机。”
“你干吗要打给她?”
“想问她留学的事啊,我爸也说还是高二出去比较好,否则‘一人高考,全家疯狂’。反正高二的课程学完以后我也是要走的。我想到瑞典去学酒店管理,不过我爸还是希望我能读哈佛。”
崖嫣还是给豆崩拨了电话,但她的确是关机状态。
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去英国?崖嫣还是想不通,在此之前,豆崩一直是排斥出国的。“我不希望一家三个人生活在三个地方……互相都够不着。这就是全部的理由。”她曾经坚定地对崖嫣说。
然而她说走就走了。
崖嫣还在疑惑,上课的铃声响了。
第三节课是堂上作文。又是写信,为什么总是写信?兰老师的解释是作文其实就是表达,但不是对着空气说话,那样会大而无当。表达是具体的,一对一的表达更接近言之有物。
兰老师板书的作文题目是:给法拉利女孩的一封信。
有关“法拉利女孩事件”,是在大约一周之前的某一天晚上,在笔直的临江大道上,有一位中年妇女晕倒在路边,临江大道顾名思义就是沿着珠江边上的一条路,一侧是江,另一侧要隔将近百米的距离才是高尚住宅小区。由于是富人区,这一地段的入住率并不高,一直显得门庭冷落。总之并没有人在中年妇女身边围观,她只是孤零零地倒在那里。
来往于临江大道的车辆也是来去匆匆,没有一辆车为此停下来。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人预料的事,一辆绿色的法拉利跑车路过这里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身穿校服的学生把这位中年妇女抬上车,并把她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有人用手机拍下了法拉利跑车前女孩的背影。
这件事很快出现在网络和报纸的要闻版,成为全城热议的话题。如今无论发生好事坏事,是非曲直是不重要的,也是没有人关心的。关键它是不是话题?是否可以引发论战?这才是人心所向。
人民群众需要八卦,但是更需要话题。
“法女事件”显然很是话题。有人认为善恶不分穷富,一个小孩在穷人的聚居地出了车祸,倒在路边的血泊中,照样没有人提供帮助,而在临江大道的富人区,仍旧有法拉利女孩做善事。可见人性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但也有许多人不这么认为,他们的第一观感就是法拉利女孩在作秀,更极端的说法是她有可能和某“美美”的炫富行为异曲同工,这样的炫富更让人无话可说。开跑车出来兜风的富二代会关心他人的疾苦?编进电视剧里也是天下第一雷剧,属于天雷滚滚的类型。
这则新闻崖嫣是在网上看到的,当时并没有当作一回事。
兰老师要以此为由摸查全班同学的思想动态,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崖嫣有点想通了,像所谓的“引蛇出洞”“钓鱼执法”都是在质疑声中形成了自身强有力的风格,因其独特、有效才会被保留至今吧。
这本来是一篇普通的作文,但在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崖嫣听到了一句话令她尤为震动。有人居然在模糊不清的夜色照片中,发现法拉利女孩穿的是培诚中学的校服。
事件一下从漫无边际之感拉到了近处。
崖嫣跟沈辽借那一天的报纸,沈辽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沈辽停了好几秒钟才说这句话,仿佛故意让人听出弦外之音似的。
沈辽就很讨厌有钱人,也是宁肯不吃早餐也不跟王行长贷款的主。
崖嫣拿到报纸,并不是为了看文字,而是仔细看照片。陡然,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让她吃了一惊,若不是捂住嘴巴,差一点发出声音。原来这一次她才看清楚,法拉利女孩的双背书包上挂着的钥匙扣,正是她送给豆崩的那一个,一只破旧的皮靴加上几个英文字母。
而那辆车子,是豆崩家的绿魔。那是一辆像妖精一样性感的香车,若是有一段时间不开,管家就要像遛狗一样去遛一遛车。管家说,两周不开就算停驶,绿魔也是有脾气的,身体会出状况,所以要陪伴她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崖嫣就是这样跟豆崩坐过一次绿魔。
当时就觉得这个妖精霸气十足,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飞奔起来又有一种腾云驾雾的快感。
她终于明白,张豆崩为什么要离开了。
人肉搜索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有人动了这个念头。
崖嫣的心开始拔凉拔凉的。
这一天放学以后,崖嫣落寞地经过篮球场,篮球场上空无一人。她想,豆崩的离开肯定不是什么单一的原因,无论是她的身世,她的爱情,还是她的友谊,她终于是倦了,选择了离去。
崖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念豆崩,曾经,她们在秘密的欢乐和泪水中,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她席地坐在篮球场外的草地上,双手抱膝,面带微笑地把那些美好的场景静静地又想了一遍。
是不是这样的分手反而更好?她根本没有颜面再见到她。
为了悼念这一段友谊,她准备独自一人去吃一份她们共同喜爱的六倍辣的拉面。辣椒是年轻人的烈酒,鲜红的颜色,直指肌髓的刺激,可以让人堂而皇之的心灵麻木,泪流满面。
对于江渡老师,崖嫣一直想到医院去看他,但又唯恐在他的病床前放声大哭。
更害怕见到那个叫肖墨白的女子。
她是听妈妈说的,那一天出车祸以后,她也被送到医院急诊室,在一番紧急处理之后,又观察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被允许回家休养。她当时一会清醒一会昏睡,懵懵懂懂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母亲才告诉她,她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大马路中间,幸亏江渡老师冲上去,把她推开了。江渡老师代替她被撞飞到两米开外。
她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念江渡老师,希望可以见到他,哪怕是沉默以对。
9
他感觉正被一层一层的黑暗包裹着,是那种密不透风的墨黑。
然后是一种落入深渊的恐惧,他不断地坠落,下沉,再坠落,再下沉,这恐惧像无形的怪兽一样如影相随。
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说,要有光。
渐渐地,眼前开始出现光感,仿佛一次又一次的掠过闪电,只有那样的强光才可能让他有反应。不过最先恢复的还是听觉,是他不喜欢的嘈杂的摇滚乐。这应该是江姜的偏爱。他喜欢的是温和的靡靡之音,尤其是经历过极度的黑暗和恐惧之后。
江渡终于清醒过来,但是稍一动弹全身就像爆裂开来一般的痛。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应该说,肖墨白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也不知什么原因,她对江渡一见倾心。不仅小婶婶经常打电话来撮合,肖墨白也经常到学校来找江渡。那一天的下午,肖墨白又到学校来看江渡打球。江渡见她站了这么久,不好意思,便请她到宿舍坐一下。
这一次,江渡告诉肖墨白,自己暗恋一个女孩,但是没有结果。实在不想耽误肖墨白,所以请她务必原谅。
说肖墨白难得,是因为她的明理、达练。她说那好吧,等到你心灰意冷的时候或许才是我们最好的开始。但是我是为你爆过灯的,请务必记得。听她这样说,江渡也有些伤感。并未开始,却已经结束。便是这个浅俗社会男女之情的重要特征吧。
他突然觉得,父亲那一辈人的爱情,虽然不完美,但是浪漫;虽然不浪漫,但是刻骨铭心。然而到了繁华似锦的今天,如果不是无病呻吟,就一定是一声叹息。
江渡陪着肖墨白走出学校,送她上了计程车。
独自往回走的时候,他撑着伞。看见崖嫣也是一个人旁若无人地在雨里走着。他叫了她两声,可是她听不见。
一种深深的不安使他跟在崖嫣的身后。
街道上车水马龙,水花飞溅。崖嫣根本就没看红绿灯,便径自地横穿马路,然后在马路中间突然停住了。
他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江渡慢慢地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倒挂的输液瓶,模模糊糊中有玻璃的反光。
虽然闻到浓重的来苏儿的味道,但他确定还是眷恋这个世界的。
随后,他渐渐看到了一些惊喜的面容,他们围在他的面前,像是探视一口深井。只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逐渐清晰的脸庞会是兰老师。在学校里,他们顶多算是点头之交。
作为后辈教师,江渡是很尊重兰老师的。
但在某一次教师研习营的活动中,有人放映了一段日本导演北野武的故事。北野武的母亲生前拼命跟儿子要钱,稍有拖延和短缺就是一顿不堪入耳的责骂。然而母亲死后,北野武方知母亲没花掉他的一分钱,只是担心他大而化之的个性,最终穷困度日,所以帮他存好了钱。北野武知道真相之后当然也是失声痛哭。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
当时在研讨中,兰老师认为其实老师的形象也可以是严母的形象。譬如“虎妈”的应运而生,尽管会让学生感觉不适应,但是最终对学生有益。学生自然会在漫长的人生之路上感谢或者回味许多他们年轻时不可能明白的道理。
这个观点得到了大多数老师的赞同。
不过江渡质疑“让一个儿子在母亲生前万分痛苦,母亲死后极度忏悔”,是否有这样折磨儿子的必要?这样的母亲形象植入孩子心中,是否会造成尚未成长已遭毁灭的后果?
表面看这是一个学术范畴的争论,是“过度励志”和“保护天性”的探讨。但是兰老师知道程思敏跟江渡老师的关系很好,或许她认为江渡老师是在温和的批评她的教育观。同时她认为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年代,田园牧歌式的教育只能培养出与时代既不对等也不匹配的学生。这样的教育是对国家和人民的大不敬。
总而言之,他们的关系非常一般。
母亲轻轻说道:“兰老师已经连续来了三天。”
江渡重新把目光移到兰老师的脸上。
“对不起,江渡老师,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江渡点头。
“你真的清醒过来了吗?”
江渡仍旧点头。
兰老师的脸上呈现出只有教师才可能有的特殊神情,“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培诚中学的美术老师,江渡。”他的声音还相当微弱。
“谢谢。”
“有什么事吗?”
“程思敏失踪了,已经三天了。你能回想一下,他会去哪里呢?”
江渡颇感意外,努力回想着最后一次和程思敏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不过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清空内存的硬盘,记忆库为零。
10
林紫佳不慌不忙地喝着苏打水。
她倚窗而坐。还是在美利权冰室,午后,她跟江渭澜约在这里见面。但是她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这里了,并没有什么激情澎湃,或者感慨万千,不过是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但其实思绪是没法整理的,因为都是一些飘忽不定的想法,一些过往的生活片断,相互之间毫无关联。像跳跃的音符,不同的排列有可能是欢快,也有可能是忧伤。
那天下午跟刘小贞谈过话以后,她的感受有些奇怪,既不是如释重负,也不是黯然神伤。虽然一夜未眠——她一个人在卧室里,开了一瓶葡萄酒自斟自饮。是少女般纯净的冰酒,学琴孩子的家长送的。她一直没有喝,似乎在生活中找不到那一份必备的雅兴。
多少年来,她一直过着“魂不附体”的生活。
现在终于可以跟自己喝一杯了。
刘小贞说:“……我一直以为我们就是捆绑夫妻,就是在一起过日子。没有花,没有礼物,也没有数星星月下散步,没有爱。只有辛苦和劳累,还有突如其来的经济压力。我们被生活拖着走……要孝敬王觉的父母,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很累很艰难……但原来,那就是爱。
“我不知道他在这座城市里有父母、兄弟,更不知道他有女朋友,还会拉琴……他什么都没有说,成为活着的王觉。
“但是他真的很内疚,遇到你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以上,直到虚脱,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对不起你和父母。但他什么都不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曾经,我以为我可以离开他,既然他那么痛苦……但其实不能,我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人,没法分开。我很抱歉,我只能说对不起……”
她真的起身,对她鞠了一躬。她也只能呆呆地回望她,看着她重新坐下。她的神情那么平静,波澜不惊。
说完这些,两个人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后来她们是怎么分开的,紫佳已经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