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她默默地观察崖嫣,最让她想不到的是,崖嫣不动声色地接受了程思敏的真心。那么她就不是危险而是可怕了,要知道程思敏的智商的确出类拔萃,但是他的情商低于常人,加上他的童年无比单调和孤独,崖嫣怎么能带着他走进迷宫呢?
直到那一天程思敏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和崖嫣牵手的事,她终于忍不住了,她说:“程思敏,你醒醒吧,崖嫣喜欢的人是江渡老师。”
直言相告一直是豆崩的招牌特色。
“你说什么?”
“崖嫣喜欢的是江渡老师,不是你。”
“你胡说。”
“那你自己去问她吧。”
“不可能,那她为什么……”
“你是她的止痛片而已。”
程思敏那一头一直沉寂,完全没有声音。豆崩喂了好几声毫无回应,只好把电话挂了。
那一天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还是不能释怀。
天黑以后,她给管家打电话,又一次坐着绿魔兜风。但其实在心里,她很怕变成像野晴小姐那么孤独的人。
想到这些,豆崩觉得该打来电话的人应该是崖嫣,而不是她打过去。
但是整整一晚上,手机就像坏了一样,没有动静。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在学校,上课铃都响了,崖嫣的座位还是空的。豆崩心里毛毛的,她问坐在前一排的沈辽,沈辽基本是班级里的《求是》杂志,了解全班同学的动向,同时坚持正确的政治导向。有一次豆崩看见她在写循环周记,小报告写得比政府工作报告还长。
沈辽转过头来,满脸写着你怎么会不知道崖嫣的情况?
沈辽说,崖嫣昨天放学以后,在大马路上被车撞了,是江渡老师冲上去把她推开了,要不然崖嫣早就给大卡车撞飞了。
沈辽还说,崖嫣是轻度的脑震荡和身体多处擦伤,只是在家休息。但是江渡老师被撞到昏迷不醒,拉到医院去抢救,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样。那辆肇事的大卡车还逃逸了。
豆崩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意识。
但是耳畔一直回响着崖嫣曾经在她身后的哭声。
6
星期天一大早,小贞就来到医院了。
还只有六点半钟,护工已经在拖病房走廊的地板,护士也推着治疗车四处走了,病区在慢慢苏醒。
可是江渡什么时候能苏醒过来呢?
小贞推开江渡病房的门,江渡还是老样子,头上裹着纱布沉睡不醒。还好医生说已经渡过了危险期,至于什么时候会醒来,每个病人的情况不同,也没有什么绝对的规律可以参照。
江渭澜趴在病床上睡着了,一只手还握着江渡的手。
昨天晚上,江渭澜坚持要在病房守夜。他觉得小贞突然不陪人家的孩子睡觉是失职的表现,既然都当了月嫂,第二天请好假再来也是一样的。
病房里还有两个病人,陪人都在折叠床上睡觉。
小贞叫醒江渭澜让他回家睡觉。又小声问他为何没有租折叠床?江渭澜回说去晚了,没抢到。折叠床也要抢租吗?小贞有些不解。
“都是要抢的,我迈着四方步过去,护士说早没了。”他解释道。
所以他看上去格外疲惫,但走时还不忘嘱咐小贞:“你要跟他多说说话,我觉得他听得见。”说这些时他看似平静,但其实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又仔细看了儿子一眼才走。
江渭澜走了以后,小贞打来一盆清水,给儿子从头到脚擦了一遍。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而且无论做什么事,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江渡出事的前一天,他还到珠江新城找过母亲,他说正好没有课就来看看母亲。小贞当时要去买菜,江渡说那好,我不但可以陪你去买,还可以帮你把菜提回来。
以往,小贞很少有机会跟儿子并排在街上走,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新鲜感。看到挺拔俊朗的儿子,又那么懂事,内心不知多么感激江渭澜。
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影响是无从估算的。
在去农贸市场的路上,江渡对母亲说,他在网上找到了父亲的战友,也知道了关于两个父亲的一切。他说他一直以为江爸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想不到他年轻的时候做过这么酷的事。小贞说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江渡说当然这么认为,谁不是理想主义者?可是只有江爸敢于把理想变成了脚踏实地的日子。
“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觉得对不起林紫佳,对不起你爸。”当时她还是无不忧心地说。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是尊重江爸的选择吧。”
“这样会不会太自私了?”
“这件事谁都可以任意评说,但是妈,你只能成为一棵沉默的树,但是要跟江爸比肩而立。”
江渡又说,“妈,你真的能离开江爸吗?其实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身边的时候就像空气一样自然,一旦失去,整个世界就此坍塌。”
江渡看着母亲,目光如星。
小贞又一次感觉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不仅身体而且内心都强健有力。他像王觉,但是更像江渭澜。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江渡就躺在这里昏迷不醒了。
而他救的,还是林紫佳的女儿。这难道是天意吗?或者说不可思议?
那天江渡还对她说,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林紫佳绝对不是想追究从前,谁是谁非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心结难解,你应该告诉她一个真实的江渭澜。这件事江爸是不会说的,因为他怕会伤害了两个女人。
她该怎么向林紫佳开口呢?
小贞有些为难,她并不善于表达,何况是跟素不相识的人。
上午大约十一点多钟,病房里来了一位穿戴整洁,同时气质优雅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显得面色更加苍白,淡眉,眼神有些朦胧,一看就知没有心机,嘴唇缺乏血色。她就是林紫佳。
她们见过的。
小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林紫佳提着水果和补品礼盒,尽管掩饰,还是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小贞急忙走过去,接过那些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林紫佳看了看江渡,满面愁容道,“非常对不起,因为我女儿不小心,害你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说不下去了,显然还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词汇。
“你请坐吧。”小贞搬过来刚才她坐的椅子,自己坐在江渡病床的尾部。每个病床边就只有一把椅子。
林紫佳说了一声不客气,但也并没有坐下来,刚才提东西的手空下来仿佛没地方放一样,看得出她心中的不安。小贞心想,她一定认为本来可以永不见面了,没想到必须在这里相遇。
“江渡是老师,这也应该是他的职责吧。”小贞说完这句话以后,发现林紫佳略微安定下来,原先有些僵硬的表情变得舒展一点了。
两个人互相问了一下孩子的伤情。
林紫佳说她的女儿崖嫣身体多处擦伤倒是无大碍,但还是头晕,只要一站起来就天旋地转。所以她没有一起来。
说完了伤情,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这时林紫佳从背在肩上的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小贞,“这是一万块钱你先拿着,住院是很花钱的,剩下的我再想办法,总之你放心,我还会送钱过来的。”
林紫佳一直没有坐,所以小贞急忙站起身来推让,她说:“真的不用,江渡也是有医保卡的,请你千万不要这样。”
林紫佳一定让她收下,小贞还是说道:“要不等需要的时候,我再向你开口吧。”
两个人正在推让之际,江姜走进了病房,她手里提着饭盒,是来给小贞送饭的。见此情景,神情有些诧异,一直眨巴眼睛。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谈谈吧。”小贞说道。
她知道一时半会是说服不了林紫佳的,在病房里推搡也很难看。再说她已经鼓起勇气要跟林紫佳谈一谈。
隐藏在心中的秘密,本来希望直到死都不跟任何人揭示,说多错多,人心不古,何必再提?好事不如无事。
这个提议,林紫佳倒是顺从地答应了。不过她的表情是一定要让小贞收下钱。小贞有点理解了她的苦痛,林紫佳是一个认真的女人。
医院的周围并没有咖啡厅、酒吧一类的场所,只有一些水果店、日杂店,还有两间药店。但是有一家素食馆。按照两个女人的心意,应该都不想坐下来吃饭,最多是喝杯饮料,安静地谈一点事。
但是没有办法。好在素食馆里人丁稀少,生意十分清淡。
虽说是素食馆,但是菜谱上显示的依旧是“大鱼大肉”,像四喜丸子、鱼香肉丝、松鼠桂鱼之类,据说都是豆腐香干蘑菇等物品所做,端上桌来也是形似神非。两个人点的饮品是番茄汁。
面对面的坐在餐馆里,一时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小贞并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两个人都象征性地吃了点东西。
尴尬之际,林紫佳又一次把那个信封拿出来,推到小贞的面前,“请你务必收下,否则我会非常不安……”
她说得很诚恳,但是眼神始终有些躲闪,不希望跟小贞的目光相遇。小贞用右手按住信封,眼神的寓意是请听我说。
小贞说道:“……要说亏欠,我对你的亏欠可能更多一些吧。”
林紫佳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低下头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我请你出来,并不是要谈赔偿,就是想谈一谈过去的事,”小贞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羊城通”的票夹,里面有一张大一寸的旧照片,照片上是王觉刚参军时的戎装照,一张生气勃勃的脸。
她把照片递给林紫佳:“我想来想去,只能从这张照片说起。”
林紫佳接过照片,认真看了又看,等待小贞说下去。
“他叫王觉,是我以前的丈夫,江渡是我跟他的儿子。”说完这句话,正如小贞所预料的那样,林紫佳的脸色变得震惊,并且肃穆。看得出来,她的内心顿起狂澜。
7
小贞回到病房的时候,看见江姜在听“随身听”,两只耳朵塞着精巧的白色耳机。见到小贞出现,立刻拔掉耳机迎了过来。
“妈,那个阿姨是来谈赔偿的吧?你千万不能放过她,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我们没有谈赔偿。”
“那还谈那么久?当然是讲数才能谈那么久。”
“我叫你给你哥念报纸你念了没有?”
“念报纸哪里会醒啊,国家领导人访问非洲,跟哥有毛线关系。”
“医生说要刺激他的脑神经。”
“我刺激了,我都跟他说了,叫他赶紧醒过来。爸一早回来跟我说,哥要是醒不过来让我一辈子照顾他。这怎么可能?我还有好多事,说不定还要出国留学呢,或者到韩国跟我的偶像棋手下棋,要不随便找个大款嫁了,总之怎么可能拖着他?拖这么大一个油瓶,那我的人生不是完了?所以叫他赶紧醒过来,该干吗干吗。”
“你真这么说的吗?”
“当然真的。”
“你说这些话脸都不会红吗?”
“干吗要脸红?我说得是真话啊。”
“他是你哥,是你的亲人。”
“那又怎样?现代人的标志就是宁可死也不要给人找麻烦。”
小贞无言以对。
“你瞪着我干吗?目光执法呀。只有你们那一代人才喜欢唱高调,其实自己根本做不到。”
“你怎么知道我们做不到?!”小贞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不仅把江姜吓了一跳,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妈你这么凶干什么?要把哥吓醒吗?”
小贞突然拔高的声音的确惊动了病房里的其他人,陪人、护工还有正在做治疗的护士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来看着她。
本来她很想对江姜说,你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只是没说,暗自叹了口气,心想现在的年轻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好像不极端自私就对不起这个伟大的时代似的。小贞走到江渡的床边,为他按摩双腿,其实也就是简单地捏一捏,医生说动作要尽可能的轻柔。
昨晚离开病房的时候,小贞就跟江渭澜报怨过江姜,说哥哥出了那么大的事她都没到医院来,自己的事永远放在第一位。江渭澜说是他叫江姜暂时不用来,帮不上忙反而添乱,再说功课也实在多。小贞说你叫她不用来她就不来,还是没长心。江渭澜说,去年夏天,街口来了个卖西瓜的小伙子,她喜欢人家,不但把家的东西拿去给他吃,还帮他卖西瓜。你说江姜她能自私到哪去?势利到哪去?她就是想显得与众不同罢了,你不用担心,就叫她自由生长吧。小贞说,那叫不自私不势利吗?那叫二。
但是想起江姜刚才那些无情无义的话,小贞还是很生气。她想教育江姜几句,看见江姜仍然在听“随身听”,只是一个耳机插在江渡的耳朵眼里,两人共听。
“是扭曲的机器猫乐队……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看见小贞看她,江姜扬扬眉毛,说道。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
西瓜哥。听江姜说他也有QQ群,自称西瓜王子。
真够二的。
8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休养,尽管后脑的下半部分仍有隐隐的压迫感,崖嫣还是坚持到学校上课了。
久违的课桌上有淡淡的一层灰,她用纸巾擦拭干净。
和同学们打招呼的时候,她曾刻意地注意过豆崩的座位,然而豆崩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上课铃响。
崖嫣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休养身体的这段时间,豆崩并没有来看过她,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但是来到学校里仍不见她的踪影,崖嫣却是没想到的。
她也曾想过给豆崩发个信息,写过几稿都词不达意,只能删除。心想还是等豆崩气消了再说。
程思敏倒是来看过她,不过说得确切一些是来质问她的。
妈妈提醒程思敏,暂时就不要讲数学了。
在崖嫣的房间,崖嫣靠在床头,程思敏走进来以后就坐在床边,因为生气,他的五官微微有些变形。就连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说,包括寻问一下病情。那时她才感觉到,程思敏是没有情商的。
“你是喜欢江渡老师吗?”
“是的。”
“他救了你你知道吗?”
“知道。”
“很感动吧。”
“无论是碰到哪个同学发生意外,江渡老师都会这么做,因为他是称职的老师,所以我喜欢他。”
“那么我呢?你喜欢过我吗?”
崖嫣摇头。
“哪怕是一分钟……难道一分钟都没有吗?”
崖嫣还是摇头,她本来想回答得和缓一些,但是她想若还是模棱两可,张豆崩是不会原谅她的。
她低下头去,不敢看程思敏。
“那你就跟江渡老师说啊,为什么假装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