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得在她的内心,曾经有过质问江渭澜的冲动: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就算你当年不辞而别是有原因的,我也确定不会在那时放你走。然而时至今日,有什么你不能告诉我?难道我真的什么都不是吗?
当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在那个自斟自饮的夜晚,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传奇的作用,紫佳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至少,这样一个男人,是值得她付出真情的。
冰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正如预期的一样,江渭澜提前十分钟到了。店里的客人稀少,他不用环视便向着紫佳的方位走了过来。
紫佳站起身迎接着他,本以为会出现一个跨越二十年的深情凝望,结果被他们默契地避开了。江渭澜坐下来,也点了苏打水。在外人的眼里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见面。
一时间,相对无言。
还是紫佳打破了沉默:“……让我看看你的手。”
江渭澜依旧是军人的风格,他把手放在桌上,摊开。
紫佳捧着江渭澜粗糙的大手,指关节宽厚,掌心都是厚茧而且伤痕累累。她想起年轻时的这双手,透过阳光像新鲜的葱白。
她伸出自己的手,不仅青筋暴露,指肚也全部是茧:“每天都弹低年级的练习曲,你看我的手也都这样了。”
“当时你最爱提的人是帕格尼尼。”
“是你吧,你才最爱提他。”
“紫佳,谢谢你还愿意见我……谢谢。”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11
高考前夕,学生和家长的共同心愿就是拼了。
这表现在所有学校附近的高中低档酒店被统统爆满,目的是让孩子以最好的条件养精蓄锐,迎接挑战。
全国各大名校的“掐尖”大战也开始秘密展开。清华大学自主招生办公室的一行人,在科学城举办了信息学奥数夏令营活动。包括程思敏在内的五十九位优质生参加了这次活动。
但其实说白了,夏令营的活动就是考试,考了两天两夜。
现在成绩出来了,“自招办”决定跟程思敏签订保送协议,就是可以直接进入清华大学信息科学类专业就读。
当教导主任把这一消息告诉兰老师的时候,她激动得就差没把瘦如螳螂一般的教导主任抱起来了。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程思敏却不见了。
程思敏到底会到哪里去呢?
出院之后的江渡,依旧无法在纷乱的假设中寻找到一条思路。
按照兰老师提供的线索,程思敏肯定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因为在他的房间里,桌子上是他的台式电脑,旁边明显的地方,依次放着家里的钥匙和他的手机。这应该表明:我不打算回来了,请不要与我联系。
他的衣物几乎可以说全部都在,外出游玩或者说四处参赛必备的四轮箱子,也原封不动地立在穿衣柜的一侧。
如果不是发生意外,报警的意义应该不大。
江渡说那就看看他的手机,看看通话记录上跟谁联络的比较多。兰老师说,看了他的手机,包括通讯录在内的全部内容删光光,就跟个新手机一样。电脑也是,QQ空间什么的,可以说一无所有。
现代人怎么可能离开手机?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不是吗?
兰老师回忆,程思敏离开家的那一天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吃过早饭后,背上书包,说了一句“我走了”就出了家门。直到晚上十点不归,手机又关机,兰老师才来到他的房间,的确是想看看他是否忘了带手机,才发现这孩子有可能离家出走了。
曾经也一度怀疑他是否跟张豆崩一块私奔了。这个想法虽然离谱,但是毕竟他们几乎是同时消失的。令人生疑也在情理之中。
兰老师给豆崩的父亲张箭打了电话,张箭说豆崩一切正常,正在接受封闭式英语培训。江渡也往那个培训基地打了电话,的确有张豆崩这个学生登记在册。那么程思敏到底去哪里了呢?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江渡的思路。
此时正值下午两点半钟,虽然脑袋每逢下午都会格外有些阴沉沉的,但是江渡还是坚持一边吃中成药调理,一边备课。
只是因为程思敏的事情没有办法专心。
电话是汪校长打来的,叫他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
江渡去了校长办公室,发现兰老师已经坐在长沙发的一头,汪校长坐在单人沙发上,和兰老师呈直角状态。他们并没有交谈,好像一直在等待江渡老师的出现。
兰老师几乎可以用面如土色来形容。
一周前,汪校长到外地去开了一个学术会议,会议期间就听说了程思敏失踪的事。还是决定报警,虽然没有半点作用。
回来后才发现办公桌上有程思敏留给校长的一封信。
信上说,他去了北京的龙泉寺。
对于龙泉寺,江渡第一次听说,完全没有概念。
程思敏在信上说:“……我并不是因为情感受挫或者万念俱灰才做这个决定,反而是内心静如止水,我觉得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我上龙泉寺方丈学诚法师的微博,他有四十六万粉丝,他们每天问他无数的问题,可是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以前模仿过屈原的豪气,写过一篇《九疑》,现在反而没有什么可问的。
“研读过弘一法师,是从他那里接触到佛教的。
“弘一法师三十九岁出家,我也曾经想像他一样。在这之前就努力适应社会,看看能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跟父母没法相处,他们对我说得最多的四个字是‘非常失望’,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跟其他人也不会相处,我变得很多余,虽然一直想在尘世间抓住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都抓不住。
“我也一直确定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但是兰老师说,在这个时代活得最艰难的就是平凡和普通的人,他们只会比成功者更辛苦更悲催,在风驰电掣的时代快车上连站票都没有,只能像铁道游击队员一样挂在车皮上,随时可能被甩得无影无踪。
“但也许兰老师说得对,这个社会已经没有普通人的幸福空间。我们每天都在被告之,只有竞争,才能生存。
“我不是累,是没有指望的厌倦。
“也曾经跟江渡老师谈过这个想法,江渡老师说不管你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我都不主张年纪轻轻就出家,你对社会还完全不了解,即使下定决心出家,想去度化众生,也未必了解众生的内心所想,又怎么度化?
“但是突然很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生活,那里清清静静。我很同意明海法师所言,出家,就是回归自己心灵的家园。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舍,那就是汪校长和江渡老师,但我并不是跟你们商量,而是简单的道别。”
看完程思敏的信,校长对江渡老师说,他已经给龙泉寺打过电话,说程思敏的确在那里。不过接电话的法师说,程思敏还并不是僧相,也没有僧气,并且棱角分明。
兰老师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第一反应是夫妇两人连夜搭乘飞机到北京去,先把程思敏给带回来。
“清华大学自招办的人还等着跟他签协议呢。”兰老师喃喃自语。
汪校长不快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在程思敏同学的问题上,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深刻的反思。”
兰老师的情绪不可能不激动,她说:“我们的心血付诸东流也就算了,但是他的所谓什么解脱是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怎么可以心安?他这还是在变相地跟我们作斗争。”
“为什么会变成博弈的关系?有必要变成这样的关系吗?”汪校长注视着兰老师,尽管他的声音不高,但是目光严厉。
兰老师顿时哑了,虽然胸脯明显起伏但仍默默无言。
又能怎么办呢?她还是坚持要飞到北京去。
但是汪校长不同意兰老师夫妇贸然赶去,他说程思敏虽然年轻,但是这一次的行为那么彻底,而且特别在信里说,如果父母赶去,他是不见的。而且还会走,或许到其他的寺院去。绝对不可能再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