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豆崩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她是一个喜欢晚上胜过白天的人。一想到做完作业以后可以戴上耳机听喜欢的音乐,再喝着冰可乐看日本漫画,就感觉温柔夜色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耳边隐约传来经典的圆舞曲的三拍节奏,野晴小姐今晚在宴请客人,这一次完全是西餐,请的是丽思卡尔顿酒店的意大利厨师,两个人都穿着蓝色的背带工装裤,戴着鸭舌帽,金发碧眼。豆崩放学归来时,第一次看到厨师是产业工人的打扮,十分新奇。
洋葱和黄油混合在一起滋烤的香味,随着春风一般的旋律在空气中自由飘荡。
上一次的蒙古草原风,直接请了一位琴师拉长调,他被安置在餐厅隔壁的茶室,令马头琴的悠长低鸣形成餐厅弱化的背景音乐,让人陷入久违的梦境,更加思念故乡。野晴小姐总是说,她的心机全部藏在数不清的细节里。凡事力求完美。
大约九点半左右,宴会结束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野晴小姐推门走进豆崩的房间,手上的瓷盘里面有一块大体积的层次分明的拿破仑糕点,足有半块红砖那么大,一看就知道是今晚厨师的杰作。豆崩摘掉耳机,欢呼了一声,立刻接过盘子,用长柄的铁勺把华丽的糕点推翻,然后像吃雪糕那样连吃了两大口。
她闭上眼睛体会难得的美味。西人做西点能让人感觉到他们的细致与专注,绝不十分甜,该松脆该软糯该浓厚该点缀的部分都是一丝不苟的,它们合在一起就变成复杂但又纯正的味道。
豆崩睁开眼睛,这才看见野晴小姐的右手缠着白色的纱布,“这是怎么回事?”豆崩急忙问道。
野晴小姐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有些懊恼地皱起眉头。
“今天晚上出了点状况,真是太不应该了。”她抿住嘴唇,把脸侧向一边。她的这种表情通常是在埋怨或者责难自己。
“我是问你的手怎么了?”
“都是我的问题,不小心碰碎了一个高脚杯,红酒流了一桌子。”
“伤得重吗?没事吧。”
“还好,只是划了一下。”不过她马上幽怨道,“他们肯定没有喝好,我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妈,别纠结了,一顿饭而已。”
“你以为是闲扯吗?公关饭局。”
“那也不会有人觉得没吃好,是你想太多了。”
野晴小姐不再说话,但是显然仍未释怀。
“妈,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吗?”
“没有。”野晴小姐果断地回答,勉强笑了笑,便离开了豆崩的房间。
然而,并没有过多长时间,野晴小姐便把豆崩叫到她的书房。她的白色的电脑开着,说是有一个文件怎么也打不开。
豆崩坐到电脑前去试,她对电脑的熟悉程度当然是不在话下,需要下载软件再重新打开文件的问题基本都是浮云。她只是觉得奇怪,以往从未有这类的事情发生,因为野晴小姐的公司不知养了多少高才生,可以说个个都是高手圣手。
下载了新的软件,文件顺利地打开了。文件目录显示是照片,豆崩信手打开了一张,顿时惊呆了。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夸张,站在她对面的野晴小姐急忙走了过来,也对眼前的照片始料不及。
是野晴小姐年轻时拍的裸照。
当年我们年纪小,少不更事走天桥。这应该是许多最终并未走向辉煌的模特心态。野晴小姐也一样,当年以献身艺术的心情,拍下了这些裸体写真,没有拿到一分钱,但是满心欢喜。那时候艺术是每一个年轻人的初恋,唯有以身相许方能释怀。
野晴小姐果然碰到了麻烦。
一封陌生的邮件打破了生活原有的平静。
一个自称蓝色妖姬的人,不知男女,不知年龄,也不知身在何处的“天外来客”,发来了一封邮件,这个人说手上掌握着野晴小姐年轻时的将近二百多张裸照,不过目的只为求财,并无恩怨,不必过度解读。但若求财不得,也只能按照游戏规则,把这些照片挂到网上去。
蓝色妖姬狮子开大口,要价二百万。这让野晴小姐首先判断不明身份的人是个男渣,而且来者不善。周旋了一段时间之后,野晴小姐还是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对方是玩空手道。因为若干年前,她专门去处理过这个问题,花钱销毁了自己模特生涯的全部资料,俗称“洗白”。不仅签了保密协议,还去公正了这份保密协议。
不过现在看来,芸芸众生的小模特们,公司根本懒得整理她们过往的一切,只等其中的某些人出头,然后从中赚上一笔。公司怎么可能真的销毁这么宝贵的资料?完全下沉为公司资产。想一想她们中间如果冒出一个朱莉,就有可能成为救世主,令公司绝处逢生。
想不到蓝色妖姬并不是空手套白狼,他手上有货。
豆崩终于明白野晴小姐为什么这段时间经常发呆、走神,为什么会在重要的饭局上划伤了手。
“我们报警吧。”这是豆崩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野晴小姐觉得不妥,她一时没了主意,而且两头害怕,一头怕蓝色妖姬,毕竟鼠标一点不是难事,万一挂上网怎么办?另一头若是报了警,不仅要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而且警察肯定会看到裸照,结果似乎是一样的。那么把钱汇给蓝色妖姬会从此天下太平吗?
然而这个浅显的道理连豆崩都明白,只要汇钱过去,野晴小姐就变成了源源不断打钱出去的银行。
用大拇指想都知道是铤而走险。
正在焦灼不安之际,电脑屏幕的右下端显示“你有一封新邮件”。
豆崩点开邮件,是蓝色妖姬发过来的,只有一串账号,是农业银行的借记卡,户名是陈涛。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不用多说,这种银行卡都是盗用别人的身份证开的。
两个人一筹莫展。
豆崩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似乎一只无形的黑手就在她和野晴小姐的头顶。这个夜晚开始变质,有些狰狞。
“我去上个洗手间。”豆崩说完,人已经快步走出了书房的门。
豆崩关上洗手间的门,立刻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她的心里也一遍一遍地催促着快接啊,拜托赶紧接啊。鬼片里的情景居然植入在她的真实生活中。
“喂——”对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不知为何,豆崩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哽咽道:“爸,我妈她遇到麻烦了。”
2
影片中都是景物。
是梵高眼中的欧洲街道和乡村原野。不知道是江渡老师从哪里搞来的关于梵高的传记影片。
但是全片都没有出现梵高本人,只有一个画外音,在念着他给弟弟的信,“亲爱的提奥,从我的窗口看造船所的景象,真是漂亮极了。白杨林中有一条小径,白杨的苗条树身带着纤细的枝蔓,以优美的姿势,出现于灰色的傍晚天空之上。水中间是一座古老的仓库,寂静得好像以赛亚书里‘古老池塘中不流动的水’……”
崖嫣承认,她其实并不明白梵高的画到底好在哪里?为什么被那么多人顶礼膜拜,叹为观止。
但是梵高的画作的确会让人变得安静和缓慢,正如他对提奥所说,“忧郁的天空下是广阔的麦田,我无需费力表达我的悲伤和极度孤独……”
她可以理解极度孤独的感觉,那种感觉有些奇妙,就是有妈妈,有琴声,有豆崩,时有程思敏的陪伴,仍旧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我是一个人”。
就是向日葵丰盛透亮的明黄,也隐藏着火焰燃烧一般的痛苦。正如梵高信中提到的:“如果生活中没有某些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就不会留恋生活。”
他的确只活了三十七岁。
这一堂课,江渡老师在讲梵高,这位在美术史上与塞尚、高更合称为“后印象派”巨星,其短暂的一生都在扮演被收容和被排斥者的角色,死后却得到了承认或者称之为殊荣。
“……所以说,命运不仅喜欢捉弄自以为是的人,也会捉弄那些善良而纯粹的心灵。从这个角度说,这个在死后被圣徒化的艺术家,他的死亡更像是诞生,一个传奇的诞生。”江渡老师是平时授课的语调,但是崖嫣明显听出了他内心的惋惜和忧伤,没办法,他们是相通的,始终都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频率。
她也一直都在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但是每当孤独的时刻,她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的样子,而她似乎也没有不孤独的时刻。
又是一个补习数学的日子,在崖嫣的房间,程思敏靠在椅子上,单手有节奏地转动着一支圆珠笔。
他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江渡老师有女朋友了。”
“是吗?”
“嗯。”
“你看见了?”
“当然看见了。”他笑道,“我在他房间玩,那个女的就来找他了,长得还挺正点的。”
“是做什么的?”
“也是个老师,好像是教音乐的,可是人好安静。名字也很文艺,叫肖墨白。是她自己对我说的,‘你好,我叫肖墨白’,就是这个样子。”程思敏伸出一只手,学着肖墨白的样子。
“江渡老师说是他女朋友吗?”
“他当然不承认,还一个劲地否认,可是他的脸都红了,如果不是,干吗要脸红呢?”
“你怎么转得这么好?让我也转一下。”崖嫣拿过程思敏手中的圆珠笔,只转了一下,圆珠笔就掉到地上去了。
她俯下身子去捡笔,听见程思敏说道:“听说还是个富二代呢,可是不太像,一点都不张扬,他们看上去又很登对。”
崖嫣起身说道:“我们出去看电影吧,实在学不下去了。”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她跟程思敏去看了一场3D电影。声光电完美结合的视觉盛宴,但在崖嫣的眼中如同默片,她的脑子里全部是那一对金童玉女,他们手牵着手,相视一笑,天边都泛起了桃红。经典场景经过无数次的复制、粘贴,令她的脑袋沉得不堪重负。她反复对自己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不是求痛得痛吗?应该高兴才对。
黑暗中,程思敏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汗津津的,估计是鼓足了勇气才这么做的。
拉拉手不算什么,他们的问题是一个人里面是热的,而另一个人里面是冷的,所以在同样的时间、地点、场景里感觉完全不同。
看完电影以后,他们在步行街闲逛吃小吃,臭豆腐、麻辣烫、煎饺、油饼、山寨版台湾美食大肠包小肠、甜圈圈,一路吃下去,可见一个人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都可以寄情于食物。
路过一条小巷,巷子里有人排队,队伍里面有不少学生哥学生妹。程思敏跑到前面去看,是一个老婆婆在卖猪红汤,没有表情,只做盛汤和收钱两个动作。号称每天只卖两桶,售完为止。
程思敏排队的时候,崖嫣无所事事地走进巷子,头顶上全部是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花哨。简陋斑驳的墙坯前面,仍有健壮翠绿的盆栽,是地道的老民居,又是一个老婆婆望天闲坐。屋里飘出粤曲声,却不见惊天动地的热闹。
崖嫣从来不喜欢粤剧,也不知道唱词是什么?但那声线枯淡清冷,心如止水,不动声色,有一种惊人的无情,用恍如隔世的冷漠,唱尽人世飘零无依的苍凉。
“这是粤剧吗?”崖嫣问闲坐的婆婆。
“是南音。”
“听上去很惨。”
“当然惨,过去都是失明的艺人演唱,又叫瞽师。这是香港的润心师娘所唱,心里面什么都明白,但是眼睛看不见,你说惨不惨?”
“阿婆,那你还听?”
“我守在这里等拆迁等了一辈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听说还要把我们这里保留下来,任人参观。我是文物吗?学生妹,你说我不听《叹五更》,难道听《好日子》吗?”
说得崖嫣笑了出来。
这一天晚上,由于吃了太多太杂的东西,或者是从头到尾里面都是冷的,崖嫣回到家里就吐了。
吐得天昏地暗,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她把抽水马桶重新刷了一遍,打开排气扇抽走异味。回到床上时,胃、食道还有喉咙明显被一股力量扯住,火辣辣的似有割伤,还出了一身虚汗。她把身体蜷起来,这样会好受一点。但是想到江渡老师,心里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生离死别的痛。
崖嫣回过神来,江渡老师正在讲梵高一八八九年创作的传世名作《星空》。他说相比起知名度颇高的《向日葵》,他更偏爱这幅《星空》,尤其画中看似抽象的光影“湍流”,给人无尽的联想。湍流是物理学的专业术语,涉及从微观到宏观多种不同类型的运动,内部外部的能量交换也非常复杂,被称为“经典物理学最后的疑团”。
有科学家研究《星空》后,发现这里出现的湍流竟然符合“柯尔莫哥洛夫微尺度”,这是一个关于湍流现象非常高深的物理理论。
“老师,我们这是在上物理课吗?”筷子说道。
同学们哄笑。
“当然不是。”江渡老师也笑,“但是每一次看到《星空》都会有不同的解读。这是优秀的艺术作品共同的特点。”
江渡老师拿出一个大的牛皮纸纸袋,里面全部是正方形的硬度较强的纸质拼板,正面空白,背面有编号,他把《星空》打上方格,同样编号,这样可以分解成两百多块,每个同学分到九块,他要求同学们按照编号画出画作的一小部分。“让我们看一看拼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能不能成为我们班级的杰作。”
他这样结束了这节课。
看来他的心情不错。崖嫣这样想着,这么独特、浪漫的主意都被他想到,是爱情的力量吗?
“你们很快就要读高三了,高三是没有美术课的。”他补充说道。
3
下午放学以后,作为值日生的崖嫣留下来打扫教室的卫生。
小组长分配崖嫣清扫教室外面的走廊,走廊上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校园里的篮球场,例牌有人在打篮球,其中便有江渡和程思敏。
围观的同学中间,有一个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女子,可以用鹤立鸡群来形容,看她的长相和身材就是程思敏形容过的超凡脱俗,上身穿一件短袖贴身的海魂衫,蓝白色的条纹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清爽,下面是一条米色的伞裙,衬得她腰身纤细,米色的坡跟凉鞋显得既休闲又随意,消除了大部分女孩子身上固有的刻意与心机。
肯定是肖墨白了。
崖嫣看着江渡老师从场上跑下来和肖墨白打招呼,然后两个人一块向他的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