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渭澜敲了敲江渡的房门,听见他在里面哦了一声。他揉着眼睛走出来,说是一不留神睡着了。
“是要跟我喝一杯吗?还这么隆重。”
“是。”
“江姜呢?”
“睡了。”江渡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将近十一点了。
酒是一个好东西,它可以解乏,也可以放松身心,更可以扫除心理障碍,表达难以表达的情感。所以男人更喜欢酒。
酒后的江渡,面色泛红,以往清澈的目光变得有点复杂,他欲言又止,想了好一会,又自干了一杯。
他张开嘴,哈出浓浓的酒气,“爸,我把事情搞清楚了。”
“什么事?”
“关与我和你。”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赵柱国这个人吗?”
“赵柱国……当然记得,他是我过去部队的战友。”江渭澜想了想又道,“嗯,是东北兵。”
“那我就从赵柱国讲起吧。”
原来,由于日久生疑,江渡决定查清父亲的过往,或者说父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先从奶奶那里问清了父亲所在的部队番号、驻军的地点等等,做到这一点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对于奶奶来说,能有人那么耐心又百倍诚意地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无疑是一剂赛过冬虫夏草的补药。其实两个叔叔都给奶奶买过“东方红”出品的冬虫夏草,应该是顶级商家的放心产品,但是奶奶并不常吃,她的希望很简单,就是有人跟她说说话,也有人听她说说话。江渡还在奶奶那里拿了几张父亲戎装的照片。
利用假期,江渡先去了父亲的老部队,时间那么久远,能打听到什么完全不得而知,但是过去看一看父亲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至少会有一些感性认识。
但是第一站就很不顺利。
位于韶关的老部队的所在地是军事禁区,大门口有士兵站岗。收发室的老兵告诉他,工兵五团的整个编制早就没有了。也就是说根本不会给他开进入驻军领地的“路条”。
这一点江渭澜在心里十分认同。
他只说了一句“给老工兵扫墓”,收发室的老兵二话不说就给他开了路条。交给他的时候还长叹一声:“像你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他递给老兵一支芙蓉王,老兵不言谢,只是闻了闻,小心地夹在耳朵上。意思是一会再慢慢享用。
江渡进不去军事禁区,只好打道回府。
他用网名“我在寻找那颗星”的名义把父亲的简历和照片挂到网上,好长一段时间,完全无人理会。
江渡开始不抱希望了,但是就在两周前,有一个叫“长城有多长”的网民跟他联络,他说他的父亲叫赵柱国,曾经跟江渭澜是一个部队,甚至是一个班的。由于赵柱国患了癌症,就叫儿子把有关自己的一些资料整理出来,写成小册子。目的并不是要加入到“出书热”的洪流里去,而是希望家庭内部学习传阅,让子子孙孙明白前辈们当年都做了些什么,也是一种变相的传统教育。
所以“长城有多长”对他父亲当年的状况非常清晰,同时也会觉得“我在寻找那颗星”无比亲切。因为江渡所表达的寻找,是父亲对战友的怀念。这让“长城有多长”如遇知音。
江渡立刻做出了决定:亲自到哈尔滨去一趟。是的,赵柱国本来就是北方人,离开部队以后,一直生活在哈尔滨。
江渡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的路,他要去干什么?或者说他要寻找的真相是什么?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知道网络太虚拟,太不着边际。他必须见到赵柱国父子,才有可能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他动用了自己的年假,买好了火车票。又在网上预订了赵家所在地附近的“如家”酒店。
到了哈尔滨,最先见到的是“长城有多长,”他的本名叫赵伯阳,比江渡大一岁。是个略带腼腆之色的眼镜男。
赵柱国目前在家里休养,他得的是肺癌,术后的化疗和放疗让他看上去很瘦,而且没有头发。但是精神矍铄,温和的眼神中藏有一丝漠然。他上下打量江渡,一时无语。
也许是军队留给他的一种气质吧,很难说出赵柱国有什么特殊的标识,反正是江渡所熟悉的。
江渡送上了他带来的营养品,赵叔叔问了许多江渭澜的状况。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激动的,也说了一些在部队的往事。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会中断谈话,自己进入一种追忆或者缅怀的状态,经常会说一句“回不去了”,要不就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你爸爸会拉小提琴,那时候哪有人提着一个琴匣子到部队里来?部队是叫你来挖大山的,难道是请你来吹拉弹唱的吗?我们当时都是土老帽,叫他拉《我是一个兵》,他说拉不了,他说小提琴是用来抒情的,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我们熬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机场的场站放电影《望乡》,听说是日本片子,很好看。可是团长那天晚上叫全团加班挖洞库。你爸爸很不愤,就去找指导员理论。指导员说这是团长下的命令,他说弟兄们身子骨太虚了,实在受不了这么大补。后来你爸爸不知道在哪个杂志上搞到了这个电影的剧本,当时剧本的名字叫《山打根八号妓院》,然后就讲给我们听,那天晚上我们围着他,第一次听到这么惊心动魄的男女关系。”
“战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每个人的家庭、身世、现况聊过数遍不止。样板戏只要有人说上句,全班人都能接下句。那时谁家的父母亲生病了,在农村没钱看病,就会有战友寄钱过去。表现呗,入党呗,争先进呗。一样热火朝天的,跟现在抢钱的热情是一样的。”
“每个人的情况大家都了如指掌。因为我们基本上没有娱乐活动,又关在山沟沟里挖洞库,谁收到一封情书,也被战友当众打开,大声朗读。那种感情你们是没法理解的。”
赵叔叔经常会提到一些类似的话头,让江渡感觉就要接近那张底牌了,然而每一次都戛然而止,没有后来。
就像挂出风球的台风,有时会选择静悄悄的离开。
关键是江渡也不知道那张底牌是什么。
江渡在哈尔滨住了三天,临走前的晚上,赵叔叔的儿子翻拍并且放大了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前四后五两排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其中就有江渭澜,站在后排右二,赵叔叔坐在前排左一。照片镶在一个原木色的相框里,有一种岁月的质感。
赵叔叔说:“这是我们全班的合影,拿去送给你爸爸,是个念想。”
赵叔叔还说,“你爸爸为什么是这个表情,这么肃穆,我想起来了,是他的好朋友王觉救了他一命,自己却被塌方的石头砸死了。你爸好长时间缓不过来,他跟谁都不说话,只一个人跑到陵园去拉琴。
“那段时间不想听到他拉琴。阴森森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所以你看我们班的照片里没有王觉,十个人变成九个人了。王觉刚结婚不久,他的老婆叫刘小贞,刚生了儿子,他死的时候儿子才七个月。”
赵叔叔又说:“你妈妈的照片我也见过,长得很漂亮,会弹钢琴。就是太单薄了,没有我们北方的姑娘健壮。她的名字我倒不记得了,是个挺洋气的名字。”
江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起身到他的房间,拿出了那帧旧照片,他把那个相框递到江渭澜的手上。
江渭澜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竟然比想象中还要青涩。的确是拧着眉毛,一脸的木然。
9
江渭澜继续拨花生米吃,他已经喝到微醺。
时空交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过去认为非常重要的事会慢慢变轻,轻到寻常普通,而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又被放大,不断地提醒你那是来时的路。所有这一切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成无数光波在脑海里汇集,闪过。人只有经历过、体验过、纠结过,才会产生不可言说的抽离感,可以漠然远观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更奇怪的是,本应该感动落泪的江渡,却是长时间的静默。
“你这是什么表情?觉得很荒谬吗?”
“是的,我当时的震惊大过感动。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
“其实那些东西都在,我说的是情义、责任、诺言,那些东西都还在,只是我们自己已经不相信了,也就看不到了。我们看到的都是垃圾,是拜金唯利,是无情无义。更不要说你们这一代人。”
“每一代人都带有特殊的胎记,爸,你说得没错,那些东西自古以来都还在,就像我一直觉得赵氏孤儿案不可思议,但是打动我的是托孤的庄严,是真的有人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成。”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
“爸,我要感激你的不是养育之恩,是你让我拿到了那张终极底牌,那就是我也选择相信,相信那些东西还在。”
江渡双手举杯,已是泪流满面。
江渭澜举起了酒杯,“……会有些寂寞的,但还是要相信,否则只会更寂寞。”他平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