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五年,两个人共同打拼积累到第一桶金,两口子在亲友的建议下,决定开始创办实业,一口气开创了大励五金、容财贸易和祥威房地产三家小公司,也就是大容威公司的前身。也是在这一年,祥威公司先后买了几块地皮,投资建设几栋厂房和商住楼。
他们就是这样起家的。
大容威做大以后,宋春燕发现她跟丈夫的经营理念矛盾丛生,经常发生争吵,加上钱也多了,她丈夫变得雄心勃勃,被“做大做强”的冲锋号激励的可以说是盲目扩张,又成立了若干子公司。而宋春燕的思路是小富即安,以过好安稳的小日子为主。但是整个社会和时代似乎都站在她丈夫那一边,再怎么争吵也只是伤和气,对公司建设没有半点好处。于是,她选择了淡出公司业务。
由于骨子里是土八路,外表再洋气也是强迫自己脱胎换骨。这两个人其实对电脑都不精通,也信不过任何人,故公司账目还都是传统的记账方式。要知道刘小贞对电脑也不精通,而且看到屏幕她就会头昏。
目前的宋春燕的确是官司缠身,账户被冻结。
宋春燕老公的家人跟她的争执焦点是,二○○五年创办的三家小公司,名义上是宋春燕老公申请注册,但是老公的父母也就是宋春燕的公公婆婆才是实际出资人,所以他们认为大容威实际应该属于大家庭拥有。
总之以宋春燕公公为首的利益集团说出的故事是另一个版本。
也许当初刘小贞的坚持是对的。因为预计查账的结果不容乐观,外加并不知道公公手上有什么底牌,所以宋春燕选择消极对抗的方式来解决纠纷,也是不奇怪的。
但结果经过查账,抛开为数不少的假账之外,另有其他涉及债权债务的案子就有五十三宗,其中有七件大的账目是别的公司欠大容威的,债务高达一亿三千八百万元。
这个结果当然也出乎宋春燕的意料,至少可以选择正面应战,她请了华生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向南方接手她的案子。
在评估案情时,向南方说可以先追债,然后一切等待法院判,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再向法院提起析产诉讼,也就是双方都可以选择份额,或者选择卖掉份额。两者都不选的,法院可以申请拍卖,然后拍卖所得再按份额分配。向律师的解释让宋春燕感觉自己正在走出泥沼。
很快,向律师给那七家涉及债务的公司发出了律师函。
宋春燕答应刘小贞,只要能得到第一笔欠款,她一定先归还刘小贞先生的工程款。
这不光是因为小贞坚持并且帮助她查账,更重要的是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丈夫的死,让她亲眼看到了亲情崩盘,先不说老公那边的人,为了钱撕破脸既意外但也寻常,关键是自己的娘家人,开始也是摩拳擦掌准备参加战斗,后来听说大容威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便也一哄而散。
小贞心想自己也不过是个温柔的债主,否则真的很难想象跟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还相处了这么久。
宋春燕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因为是冷冰冰的关系,才有不弃之恩啊。
现在的小贞,一方面不敢相信果然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感觉到“天天”那个生意兴隆的饭馆,正在向她招手。或者人家不肯让她赎回,开一个她接受不了的价格,那就买房吧,郊区的房子应该便宜不少,改善居住环境其实是江渡和江姜的最大心愿。或者干脆跟随潮流,把心比天高的江姜送到美国去读书?这有点太夸张了。最现实的可能性,是登记注册一个正规的搬家公司。
总之在小贞的脑子里,有一大块打包成方方正正的钱,已经被反复多次地花了好几遍。
正值小贞在阳台浇花的时候,房门响了。
宋春燕显然是从小区的健身房归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健美服,身材被勾勒的凹凸有致,不仅面色红润,身体也仿佛出笼一个时辰的包子,冒着淡淡的热气。
她两手都提着购物袋,小贞见状,急忙放下浇花的喷壶,过来接应。一边问道:“买那么多菜干吗?”
“吃啊。”
“你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我们两个人吃,有事要庆祝一下。”
“什么事?”
“昨晚向律师来过电话了,第一笔欠款,那个公司已经汇过来了。目前钱在路上,本周应该可以收到。”
“这么顺利?”小贞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向律师说,一般正规的公司是不喜欢惹官非的,一看律师函,来龙去脉又说得很清楚,肯定不想把事情搞大。我也是这么预计的,这种催款要账的事,都是前易后难,后面碰到的才是硬骨头。”
小贞还是不太理解,如果一封律师函就可以还回的欠款,那么宋春燕的老公有必要一走了之吗?而且那七笔欠款都不是小数字。
“当然了,向律师的与众不同是进修过心理学,律师函里有一个重要的信息是,不排除向警方申请重查我老公的死因。应种事对生意人来说也是晦气的吧。”宋春燕又道:“那个死鬼走了这么久,只见债主上门,就没见过一个主动来了结或还清欠款的人。”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
“知道会有一些难缠的三角债,哪个公司没有一些烂账?想不到个个都想瞒天过海。”
家人都是如此,何况外人?小贞这样想着,并没有说出来。
“现在总算有还款在路上了。”宋春燕的脸恢复到进门时的喜悦。
小贞暗自呼出一口气,道,“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一直压抑的心情多少有些阴转多云。
两个女人一起动手,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宋春燕笑道,“酒就算了吧,知道你最讨厌我醉酒的样子。应该有创伤性记忆吧。”
“可以喝一点。”
“真的吗?”
“嗯,我想喝一点。”
“天哪天哪,我还想不出你喝醉是什么样子呢。”宋春燕一边说着,一边从玻璃橱柜里拿出高脚杯。
她又在橱柜前思忖了一会,“还是喝伏特加吧,我喜欢刺激一点的。”她拿出一瓶体态瘦高的酒瓶,透明的瓶子透明的酒液,乍一看像是一瓶水,只有瓶盖是蓝色的,像个洋人戴了个蓝帽子,“这是法国的‘灰雁’,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酒,但是它性格狂野。”
她打开了酒瓶,闻了闻,脸上显现出陶醉的样子。分别在两个杯子里斟上两厘米高的酒液。
当烈性的酒浆在嘴里爆炸开来,着实把小贞惊着了,她两眼发直,紧接着感觉到一条火蛇从喉管钻了进去,直扑胃里。她马上张开嘴,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
宋春燕嘿嘿笑了起来,“一看就没喝过伏特加,这种来自寒带国家的酒,要的就是冰火交融的感觉,酒精浓度是百分之九十六以上,说不定会自燃哦。”
她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口,舌尖立刻麻了。
“有什么烦心的事吧?还是老公包二奶了?”
“他是一个好人。”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人?别傻了。”
小贞看了宋春燕一眼,嘴角抽了抽,却没有说话。
我跟你说不清,你知道什么是恩爱吗?我们就是,先有恩,后有爱。我们的感情庄严肃穆,波澜壮阔,像大海一样深沉。包含了责任、承诺、担当、给予,还有无怨无悔的隐忍和牺牲。
小贞这样想着,发现自己喝了酒以后,突然心里热腾腾地升出许多感慨。
“知道知道,”宋春燕喝了一口灰雁,明显的含了一会儿才吞下去,“你一看就是那种心里有爱的踏实女人,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魂魄都在。现在满大街的女人,都是失魂落魄的啊。”
酒过三巡之后,两个女人明显的不同是,一个双唇紧闭,一言不发。而另一个滔滔不绝,像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我也是没魂儿的,不是那个死鬼走了以后,有好多年了,我们各过各的,看上去都是轰轰烈烈,精彩纷呈,其实相互之间一点情义都没有。
“就是淡了,淡到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和他家里人的关系,你想象不出曾经有多么和谐,那真是羡煞旁人的甜如蜜。我一直很照顾他的家人,逢年过节,请客送礼,我是既大方又周到。他们对我也是,大老远就笑得有牙没眼。可是有钱有什么用?就是要把人高高地捧上云端,再狠狠地摔到泥里,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今天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多么的不可思议。我真的是要庆祝自己重获新生……我告诉你吧,小贞,那天我让你查账,就是为了拖住你,我对于查账既没有信心,也没有兴趣……我其实好怕你离开,就我当时的情况,我已经分十几次,开够了进口的安眠药,足够让我美美的睡过去,就在我的床头柜里放着。
“把药吃了,再喝一瓶灰雁,那是救都救不回来的。
“我觉得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如果你也离开我,我就走掉算了。所以我一直拖着你,我没法振作,但又不想死,有谁想死呢……你是我手边唯一的一个有体温的,送我去过医院,把我从酒吧背回家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当时对人生已经彻底绝望了。
“你听我说,小贞,你醉了吗……给我一点反应好吗?挥挥你的右手,好吧,请放下……我已经决定了,要把公司扛下来,不管多难,就像那些励志的电视剧一样,咬着牙扛下来。你就来当我的财务总监,不是因为你有多能干,而是你可靠。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相信我吗?……”
其实,对于刘小贞来说,宋春燕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没有听进去。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以后,她的想法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有了钱以后,她要让江渭澜成立一家正规的搬家公司,多请几个工人,希望他不要那么辛苦。他本不该那么辛苦的。
还有,一定要让江渭澜带她去听一次音乐会。
像许多白领那样,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走进星海音乐厅,无论票价多么贵,要听最好的,有小提琴演奏那种的。
这时,小贞感觉到身体慢慢变软,明显有些困乏和懒散,一直随时准备承担什么大事的心脏彻底松懈下来。宋春燕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但是她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她同情她,也同情自己。原来女人有钱没钱一样可怜,有爱没爱一样伤痛。
她强撑着眼皮,大脑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4
张豆崩在崖嫣家住了两天,不但野晴小姐没有给她打电话,就连管家也不再给她来电话——自从确认她在崖嫣家里安好之后,便不再过问她的一切。这让张豆崩感觉既意外又失落。
这肯定是野晴小姐吩咐的。豆崩心想。
野晴小姐不止一次地警告过她,不要犯公主病,这个世界没有人欠你的。摆不平的事就照单全收。
第三天的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豆崩和崖嫣一块在厨房洗碗。豆崩的心情突然烦躁起来,虽说崖嫣和她的妈妈对于她的到来十分欢迎,而且并不问因何事投亲靠友,也不拿她当客人热情到让她有压力。但是住在别人家毕竟构成骚扰,自己会不好意思。而且父亲的事在她心里打了结,目前一点头绪都没有。
冲动的结果让她始料不及。退一步说,现在就是想回家,也没有台阶。
正在纠结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是管家打过来的,说已经开车到了崖嫣家的楼下,准备接她回家。豆崩当然是求之不得。
崖嫣一直把她送上车,还做了一个淡定的手势。
豆崩勉强笑笑。她真不知道自己败给了谁?怪不得上点岁数的人爱说,饿一顿就什么事都没了。她当然不至于挨饿,但被像床单一样晾在空旷的阳光下无人理睬,很快就风干了。原本自认为颇有分量的沉甸甸的水分,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管家开的车是他平时办事用的子弹头。
他一路无话,只是安静地开车。现在做一切事都讲究职业尊严,管家也一样,在他认为不需要开口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独自去攀岩馆的第二天早上,豆崩的手机例牌响起。但因为睡在崖嫣的身边,豆崩只能压低嗓音对父亲说道:“爸,我知道了,马上起床。”说完之后便迅速地挂上电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
“我还真是羡慕你呢。”隔了一会,躺在一侧的崖嫣闭着眼睛说道。
“闹钟而已。”
“有爸爸真好。”
“你不是也有个苹果爸爸吗?”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豆崩看到崖嫣的床头又恢复了陈旧的非智能手机,笑了起来。
“你还笑。”崖嫣起身,一边懒洋洋地穿衣服。
“我还羡慕你呢,你看你妈妈多好,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又非常地善解人意。哪像我妈妈……”
“有钱人当然有脾气啊。”
“怎么讲?有钱很了不起吗?”
“不只我们穷人才有自尊心,富人也有吧。大家都觉得他们应该把钱拿出来大家花,可是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应该。”
崖嫣的话倒是无意间触动了豆崩。
“豆崩,你爱你妈妈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气急败坏?”
张豆崩无风凌乱。
这一天放学之后,豆崩没有跟崖嫣回她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她一天都没有好好听课,主要是担心父亲的病,有无穷无尽的不好的联想。同时也惦记着野晴小姐会给她打来电话。
结果自然是越惦记越失望。
到达医院以后,小陈阿姨说的那个号码的床位,躺着一个干瘦的,无声无息的老人,他闭着眼睛,微张着嘴。若不是有陪护在场,几乎分辨不出生死。豆崩的心无端地提到嗓子眼。
是六个人的大病房,最惊人的是男女混住。加上陪护,感觉满房间都是没有表情的人。
护士说,张箭已经出院了。
再问,便没有人回答她,护士推着治疗车走了。
这就证明小陈阿姨并没有借够做手术的费用,他们肯定是决定放弃手术了。豆崩的眼泪像听到命令一样,当场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想起妈妈豪华的办公楼,冰冷的面孔和刻毒的拒绝,她又开始气急败坏了。
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豆崩一点不饿,看来忧伤的确让人茶饭不思。那种一边伤心一边大吃特吃的剧情,只能说明悲催的编剧是枚吃货,或者根本就没受伤。豆崩的体验是整个人异常饱满,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肿胀到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