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照理说,到了一定的岁数,和家人重新团聚,与前女友再度相逢,若无法云淡风轻,至少也可以做到一笑抿恩仇吧。
当然这只是江渡的想法,他发现父亲似乎变得沉重了。
周末的晚餐,餐桌前出奇的安静,四个人都在默默吃饭。江姜的速度最为惊人,快速吃完后向大家报告她要去东湖棋院了——这是她手上有了一笔钱货比三家之后的结果。
江渡的心情并不好。
吃完饭之后,他要洗碗,母亲说了一句:“去陪陪你爸吧。”
“他也不跟我说话。”
“那就陪他坐一会。”
江渡嗯了一声,尾随着父亲上了天台。
天色已经昏暗,天台有风,还比较舒服、畅快。
江渡从兜里掏出了一个iPhone4手机,递给了父亲。
这个手机是在本周的读书会活动时,崖嫣交给他的,只说了一句“交给你爸爸他就明白了”。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都没有看着他的眼睛。等他下意识地接过手机,崖嫣已经扭头走了。
但是回到她的座位上,又变得异常活泼开朗,完全可以用判若两人来形容。仅仅是这样也就算了,关键是她跟程思敏有说有笑,以往他们之间很少交流,现在却显得格外亲热。
曾经有一天,江渡在程思敏还来的书里,发现了一本手抄的诗集,显然是不经意间被夹在里面了。
开篇的第一首就是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句:
你是一汨无声的泉水,
在遥远的山脚渐渐隐匿。
我是一颗孤单的石子,
在落寞的山顶等待晨曦。
怎么说起又怎能忘记,
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江渡翻了一下,整整一本全是情诗。隔了几天,程思敏到江渡的宿舍来玩,江渡把诗集还给了他。
程思敏当时脸色通红。
江渡这才取笑他道:“是要送给张豆崩的吧。”
程思敏摇了摇头。其实现在的男生都比女生腼腆,因为女孩子年轻时是人生的黄金段落,上帝都原谅她们为所欲为。相比之下,男生大多转为暗恋或者闷骚,这倒引起了江渡的好奇,他看着程思敏,“不然呢?”
“是要送给林崖嫣的。”程思敏说出这句话,神情反而坦然了。
“哦……”
“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没有啊。”
“难道你不觉得崖嫣很可爱吗?她很倔强,又愣头愣脑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弱小,多么需要关爱。张豆崩太像男孩子了,我都不觉得她是女孩。”
最没想到的是,这个晚上,江渡彻夜未眠。本来他一直以为可以把与崖嫣的关系控制得恰到好处,结果被浑然不觉的程思敏搅了局。看来所谓无聊电视剧都有着坚实的生活基础,无论多么狗血的情节都有一个更狗血的现实版,让人无语。
后来他们又去了一次麻石村小学,这一次除了才艺支教的课程之外,还给每个孩子带了一双运动鞋,山里的孩子最费的就是鞋子,有些孩子竟然没穿过鞋。张豆崩叫他们每个人把自己的脚形画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由老师寄过来,以便统一购买。
这一次也看到了新修好的教室,虽然依旧简陋,但是至少有屋顶了。孩子们也拿来自家种的茶叶,自己挖的野菜款待客人。
天气出奇的好,又可以看到山野的雾气盘旋回绕,空气清新而湿润。
但是江渡的心情非常糟糕。
他发现自己并不因为是个老师,就会在感情上变得镇静和理智。他真的要被这个危险的女孩搞疯了。
崖嫣并不跟江渡说话。
只要他在的场合,她就会默然离去。
同学们离开的时候,还是有同学把新鞋子脱下来,包好,光着脚提着鞋子回家。但是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笑意。
在深圳来支教的夫妻家里吃过晚饭,江渡把崖嫣单独约到院子里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对她兴师问罪的理由。这让他沉默了一会,但还是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崖嫣不说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怨气冲天?有什么怨气你可以说出来啊。”
崖嫣依旧不语。
“就算我爸爸和你妈妈原来认识,”江渡停顿了一下,他本来想说他们的恩怨也没有必要嫁接到我们的人生里来吧,但感觉这种话既书面又文艺,于是就变成,“那又怎么样?有什么恩怨不能化解呢?”
“他们就是什么恩怨都没有啊。”崖嫣总算是说话了,语调淡淡的,“你的父亲哪有什么错?他只是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错都错在我妈妈,像个傻瓜一样,为了一段无望的什么狗屁爱情,大病了一场,后遗症像不死的癌症,一生都伴随着她。”
轮到江渡无言以对。
崖嫣又道:“老师,人的感情如果可以同步,还有所谓的人生吗?”她的声音低缓并且充满怨怼。
本来以为可以争吵起来的江渡,发现真正生气发火的只是他一个人。
父亲接过iPhone4手机,什么也没有说。
“爸,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不是说时间可以疗伤吗?怎么对你们毫无作用?”
“崖嫣她不理你了对吗?”
“何止是不理,她就像自杀式人肉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
“我也只能对你说非常抱歉。”
“我最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玩失踪,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呢?哪怕留下一封信。你又不是不负责任的人。”
“人生都是一段一段的,我只是没想到林紫佳那么长情……我以为她也会跟我一样,一样都还会有自己的生活。”
这时江渡想到崖嫣的话,人的感情如果可以同步,那还有所谓的人生吗?是怎样的伤痛,才让她在这样的年龄说得如此沧桑?上次跟张豆崩一起去她家探病,一看就知道是单亲家庭。然而,居然这一切并不能解释为跟他毫无关联。江渡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可是这又算什么呢?他们还未开始,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我想还是尊重她们,不要有任何来往了。”父亲这样说道,语气里有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坚定。
“就因为你们错过了,所以我们也必须错过吗?”江渡还第一次用这么咄咄逼人的口气跟父亲说话,显然内心十分不快。
父亲叹道:“我只是担心你妈,不希望她感觉到我有一个复杂的过去。”
母亲也许真的不知道有另一个女人存在过,江渡想到他寻问时母亲茫然的表情,不过一连串的事件在她的面前发生,以至于江渡说道:“可是在我们家里,只有妈妈是上帝视角,她只是不说而已。”
“真的吗?”
“嗯。”
这一天晚上,江渡不想看书,不想看电视,也不想挂在网上。他唯一特别想做的事就是给崖嫣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他几次拿出手机,可以说用了相当的意志力才没有拨那个号码。打通以后说什么呢?但是不打,整个晚上都泡汤了,什么也干不成。
将近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母亲来到他的房间,神情异常平静,一只手还拿着一张白纸条,她告诉江渡:“刚才小婶婶来电话,她说明天中午请你吃饭,地址我抄下来了。”
“有什么事吗?”
“她说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二十二岁,是个小学的音乐老师,说长得很漂亮,跟你是天生的一对。”
江渡黯然道:“我才不去呢。”一边把接过来的白纸条看也不看就揉了。
“你怎么回事?”
“没怎么,一会我给小婶婶回个短信。”
“不太好吧,她兴冲冲的呢。”
“你放心吧,我会跟她解释清楚的。”
“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见多一个朋友有什么关系?”
突然间,江渡感觉到鼻子发酸,在这个对他来说无比孤独的晚上,也许他的爱情虚幻或卑微到不值一提,但他终于忍不住在母亲的面前承认:“是的,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2
家里很静。
正值吃晚餐的时间,一般情况下,刘小贞都会在厨房忙碌。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江姜因为备考,学校加了晚自习,为了避免来回跑,她的晚餐只能在学校附近的小食店将就。江渭澜则是不分昼夜的接活,每天都回来的很晚,而且越来越晚,摆明是要把自己累到可以倒头就睡。已经很少在晚餐的时间见到他了。
有一天半夜,她看见他和衣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全身的工作服沾满了灰土,脸颊上也有斑驳的痕迹。没有脱鞋。他是连澡都洗不动了才会倒在这里。
她帮他脱掉鞋子,又给他盖上一条薄毯。
在他的身边站立了良久。
此刻的小贞本想热一点剩饭吃,然而打开冰箱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毫无食欲。她关上冰箱的门,从菜篮子里抽出一根黄瓜,洗了洗,刨掉皮,拦腰掰断,咬了一口。
是啊,生活还要继续,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吧。
当黄瓜的清香在嘴里四溢开来的时候,小贞这样想着,她吃完黄瓜,感觉晚餐到此结束。一时又嫌电视吵得人心烦,便拿出了十字绣。
她一针一针绣着,这一次绣的是静物,果篮里的苹果、木瓜和荔枝。店家说客人喜欢把这样的装饰物挂在饭厅,以求岁月静好。那种百花争艳、百鸟朝凤的图案莫名其妙地被搁置一边,原先最受欢迎的可是大朵大朵色彩浓烈的盛开的牡丹。
不过她发现心绪并没有渐渐地平静下来,相反因为安静,她听到了一个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声音,并且准确无疑就是她自己的声音:是时候把他的人生还给他了。
这句话把她吓了一跳,以至于冷不丁针扎了手,惊心动魄的痛了一下,小贞把左手的中指放到嘴里。
窗外还是黄昏,晚霞明艳,却连续打了几声旱天雷。
通常旱天雷之后,便会落下眉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像鼓点一样砸下来。小贞起身到天台收回晾晒的衣服。
叠到江渭澜的工作服,已经洗得很旧了,深蓝变成了浅灰,结实的牛津布变得质地松软。也许是因为被他的汗水反复浸透,一股淡淡的他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贞忍不住捧起工作服,几乎碰到了鼻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气息是她分外熟悉的。又仿佛他已经决定离去了一样,小贞的眼泪滴落下来。
这一天的晚上,小贞一直靠在卧室的床头绣十字绣,她知道江渭澜无论多晚回来,只要看到卧室门缝下的灯光,就一定会进来。
还好,十二点钟刚过,她就听见了客厅传来的门响。
隔了好一会,江渭澜洗完澡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圆领汗衫和一条旧条纹的睡裤。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怎么还没睡?”他说,“不要老绣这种东西,太费眼睛了。”
小贞放下了十字绣,她看着江渭澜。
“有事吗?”江渭澜道,并在她对面那一边的床沿边坐下来。
“我想跟你谈一谈。”
“谈吧……干吗这么严肃?”
“能跟我说说林紫佳的事吗?”
他像是被触动了心灵柔软的地方,迅速把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声音有些低沉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是以前一起长大的朋友。”
“应该是女朋友吧。”
“是的。没想到会突然碰到她。”
“看得出来,她吃了很多苦。”
江渭澜不说话,眼睛继续望着别处。
“要不,”小贞暗自下定决心,“要不你就把实情告诉她吧。”
“不行。”
“为什么?”
“会影响很多人,又有什么用?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也不能为了稳住大局就牺牲她一个人,还要让她牺牲到底。”
“不要说了。”
“我也不想说,但是……难道要我看着你把自己累死了来赎罪吗?”
“我叫你别说了。”
“你就不能跟她认个错吗?”
“我错了吗?”
我错了吗?这句话像锋利的刀片,划过小贞的心。又像是空谷回声,一直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
江渭澜不再说话。他拉开被子躺下,背对着她。
小贞知道说错话了,她伤了他的心。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误解他,只有她不行。他们两个人,与其说是共同信守着一个秘密,不如说是这个冰凉世界唯一可以抱团取暖的人。
小贞关了台灯,躺下。在黑暗中把一只手搭在江渭澜的肩上,以示安慰。很快,江渭澜的大手压在她的手背上,粗糙坚硬的一只大手。
“就当我是移情别恋的负心汉吧。”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宽慰她道,“我们是夫妻,不是好人好事。”
这句话平静得让她震撼。
她的头抵住他山一样的后背,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流了下来。其实她才是最不想道出实情的人,那她算什么呢?被同情和被怜悯的人吗?人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她呢?难道他们——林紫佳,还有他的亲人不会因此而更伤心吗?
一夜无话。
3
第二天上午,小贞去了宋春燕家,按照规定的时间是每周的星期四。小贞只是按约行事。
她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宋春燕并不在家,但是屋里显然是收拾过了,厨房的水池里并没有用过的碟碗。可以看得出来宋春燕的情绪在慢慢康复。
以往,小贞在宋春燕面前,总会有一点精神上的优越感,觉得富人很可怜,现在她自己遭遇了生活中的突然袭击,才发现并没有资格可怜任何人。因为一不留神,自己也可能变得很可怜。相反,宋春燕还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付给她钟点费的人。
她把应该擦拭的地方重新擦拭了一遍,玻璃橱柜里有酒,全部都是洋酒。酒瓶上的字母,大大小小,有的分开有的挤在一块,小贞一个都不认识。还是宋春燕一贯的风格,不相信国货。以往擦拭这些形态各异的酒瓶,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却会有“不知一醉方休是否可以真的解千愁”的疑问。这种想法让人感觉怪怪的。
刘小贞用了一个月又三周的时间,点了七瓶半眼药水,终于把宋春燕丈夫的公司——大容威房地产有限公司的账目清理出了头绪。应该说,宋春燕的丈夫是个土八路,早年只不过是经营了一间小小的废品收购站,反而是当时的宋春燕已经做开装饰材料批发的生意。当时的她大专毕业,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文艺女青年。
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们在一穷二白的时候相识,并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