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崩想起本周的美术课,崖嫣也是一反常态,以往聚精会神的她变得根本心不在焉,一只手转动铅笔,另一只手支着下巴,把目光投向一个虚无的远方,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表现出一种与王行长一样的跟艺术毫无关系的神情。
豆崩正要开口,却感觉有人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她转过头来,是小陈阿姨。
学校的大门口就是这样,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显然,小陈阿姨有事要找张豆崩。
豆崩跟崖嫣分手的时候,做了一个淡定的手势。崖嫣并没有回应这个手势,只是神情惨淡地点了点头。
又扬了扬手对小陈阿姨说:“阿姨再见。”
豆崩跟着小陈阿姨,就近进了一家麦当劳,这种地方好在不点任何食物和饮品都可以随意入座,无人打扰。小陈阿姨说:“你想吃什么?我去买。”豆崩立刻制止,因为小陈阿姨面容憔悴,显然心事重重。一时间豆崩的内心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又完全找不到它来自哪个方向。
她们在最角落的地方坐下来,尽可能不受嘈杂的影响。
豆崩一直对小陈阿姨的印象很好,与其说爸爸曾经爱过野晴小姐的美丽和妩媚,那么小陈阿姨则是另一个极端,平实并且贤淑。
“出什么事了吗?”豆崩一坐下来便道。
小陈阿姨点点头,但还没有说话,突然双泪长流。她急忙用双手捂住嘴,但这只能让泪水更加汹涌,止都止不住。
豆崩顿时傻了,手足无措间还是掏出了一包纸巾递了上去。
小陈阿姨接过纸巾,并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擦干眼泪,看上去平静一些了,“你爸病了。”她用同样低沉和喑哑的声音说。
“不可能。他今天早晨还叫醒我。”豆崩想起今天早晨的“幸福五分钟”,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丝毫的改变。他说:“醒一醒神就起床吧,记得要吃早餐,再去上学。”这句反复重复的话,对于豆崩来说习惯成自然,跟早晨就会天亮一样自然。父亲语气和缓,天下太平。
小陈阿姨叹道:“他是在医院叫醒你的,他住院已经三天了。”
小陈阿姨对豆崩说,父亲得的是髋关节股骨头坏死,病理原因是由于血运阻断,造成骨髓中的细胞开始坏死、淤积,形成腐质层,又叫腐骨,最终使关节塌陷和变形。
很痛,痛得夜里不能入睡。但是他坚持早晨叫醒他,因为要叫女儿起床。
他架着双拐才能走路。
豆崩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她给父亲打电话,两次要求跟他一起去攀岩馆,都被父亲以忙为理由拒绝了,其实是他力不能支。
“医生怎么说?这病没法治了吗?”
“要置换人工关节。”
“那就换啊,那还犹豫什么?!”
小陈阿姨不说话了,并且低下头去。
“是钱的问题吧,到底需要多少钱啊。”
“……这个病拖延一年,致残率就增加20%~30%,半年前他住过一次医院……又出来了……我知道来找你太不应该……可是我……”她的眼泪又如泉眼一般涌了出来。
“到底需要多少钱?你快说啊!”
“大概十五万元左右。”
“我知道了。”张豆崩起身,抓起自己的书包就走。
一出了快餐店的门,她便伸着右臂向马路边跑去,只消片刻,她跳上了一辆橙色的出租车,绝尘而去。
她家里的钱,小陈阿姨说,因为买房改房的产权所剩无几,父亲脸皮薄,小陈阿姨背着他出去借钱,无非是跟亲朋好友,东拼西凑还不到五万元,别说购买人工关节,就是住院费和手术费都还不够。
她又说了一遍,知道来找豆崩很不合适,但她实在没办法了,竟然想到跟野晴小姐借钱。
7
珠江新城这一片区域,可以说是本市万众瞩目的豪华地带。特点是清一色的高楼大厦,还有国外的五星级酒店也在这里扎堆开业,像丽兹、四季、君悦、W,它们的招牌让千篇一律的楼群偶尔显现出某种漫不经心的标识感。然而再有个性的建筑混在一起,难免没有区别。
出租车驶入珠江新城以后,犹如进入一座现代迷宫,高楼、街道,包括绿化的方式就跟电脑图没什么两样。
出租车司机也开始报怨,表示进到这里就晕菜。
野晴小姐的公司就在珠江新城的某个气派大楼里面,好在大楼的门口有两尊威严硕大的石狮子。所以说某某大厦不如说狮子大楼更让人觉得简明扼要。司机也“哦”的松了一口气。
豆崩本来是可以在家等着野晴小姐下班,但是她今天放学比较早,而最近一段时间野晴小姐总是加班,正常情况晚上八点才能回家,晚了,豆崩已经睡着,完全不知道她几点回来的。
所以决定直接到人力资源公司来找野晴小姐,毕竟爸爸治病的事非常重要,不应有片刻的延误。
野晴小姐的公司,在门口有狮子的大厦中的一层。
当电梯的门洞开,接待小姐的职业笑容映入眼帘的时刻,豆崩才惊觉她从来都没有到过这里,换句话说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野晴小姐的工作状态。只是知道她在这里上班而已。
迎接宾客的服务台很像厨房里的岛台,三面临空,有一面是服务小姐的工作用地。背景墙是公司名称,但也以人力资源四个大字最为醒目,其他都可忽略不计的感觉。整面墙都是世界地图,不同的国家标有小红旗,有多寡的区别,但都迎风招展,给人公司业务遍地开花的印象。而且处处一尘不染,该擦拭的地方都亮晶晶的。
左边的第一间是一个待客室,里面有大半圈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有一小篮水果、一盘司康饼和泡在玻璃壶里的伯爵红茶。绿色的植物有龟背竹和金心吊兰,号称可以净化空气,这一切都还是野晴小姐的风格。
待客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看上去是来谈事的,一个在看手机,另外一个也在看手机。
接待小姐并不认识豆崩,还问她预约了没有?
豆崩说我只需要五分钟,那两个等待的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是她女儿。”她不得不这么说。
那两个人没有表情地继续看苹果手机。
接待小姐并没有大惊失色,极有素质地微微点头,表示会议室里的事一散,她就会进去报告。
待客室的斜对面就是会议室,好辨认是因为双开门,很少个人的办公室是双开门的。会议室大门紧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如果做了隔音处理,也是野晴小姐的风格。
只有耐心等待。
但是豆崩的内心已经开始焦躁,每一分钟都好漫长。
会议室的门终于打开,有许多打扮的典型白领模样的男女依序而出,接待小姐则侧身进入会议室,不一会她出来,示意豆崩可以进去了。
野晴小姐坐在大会议桌的顶端,估计她刚才开会就是这个位置,并且面前还有许多文件,她也一直都在签阅文件,只是抬头看了豆崩一眼,并没有特殊的表示或表情,也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小姐进来送茶之类的礼节一一过去。果然,小姐进来送上茶水,退出时关上了会议室的门。
偌大的会议室,豆崩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
野晴小姐穿着藏青色的便西装,领口露出挺括、质地超好的白衬衣,她的妆容得当,神情严谨,看上去清晰、精明、干练。
这反而让豆崩有一种陌生感,不过同时感觉到野晴小姐的魅力所在。
她工作时原来是这样的想法在豆崩的心头一闪。
“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爸爸他病了。”
野晴小姐这才抬起头来,之前眼睛并没有离开文件。她一脸无辜道:“有病应该去医院啊。”
“你为什么不问得了什么病,这才是最重要的啊。”
“好吧,请问他得了什么病?”
“股骨头坏死。”
“我不懂这是什么病,所以才要去医院啊。”
“当然要去医院,而且要做手术。”
“是啊是啊,所以我才不明白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但是置换人工关节需要十五万元。”
野晴小姐愣住了,彻底放下了手上的文件,“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他给你打电话了吗?”
豆崩不快道:“我怎么知道的有那么重要吗?现在是爸爸急需做手术啊。”
“我没钱。”
豆崩吃了一惊,两眼铃铛一般地瞪着野晴小姐,简直不相信这三个字是从她嘴里蹦出来的。
“你瞪着我干吗?我就不能没钱吗?我是人肉提款机吗?他不是爱别人吗?他爱谁就让谁给他出钱看病啊。”
“你也知道小陈阿姨是个好人,她真的没钱。”
“如果是她找你就更不应该,你又不挣钱。”
“谁都没有找我,是我去看爸的时候发现的。”
“他们爱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大概以为有爱病就会自动好吧。”
极度的愤怒都让豆崩变得平静了,她说:“妈,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然后报复他,然后告诉他钱是多么重要,你爱钱是多么伟大光荣正确,他不爱你必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没这么说,那是你的演绎。”
“我还需要演绎吗?你对我就是这样,平常和颜悦色,一直等到我开口跟你要钱,你才把那么多的积怨说出来。对爸也是一样,这一天终于让你等到了。”
“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刻毒,又不是我让他得的病。现在他该明白了吧,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妈你为什么不能救救爸爸?你的一个包包都不止十五万。”
“那又怎么样?我也付出了孤独、寂寞、他离我而去的代价。”
“你是说你还爱他对吗?”
“早就不爱了,我没有钱,有钱也不给他。”
“妈,你总说爱我,也爱爸爸,但是你爱的方式就是让我们不堪吗?就是让我们在你的面前无地自容吗?”
“我看不惯的是你理直气壮的样子,你是来要钱的吗?一副债主上门的气势。你跟你爸一样,需要钱,但需要更多的自尊心,希望自己洁身自好,纯洁跟白莲花似的,别人就该尽心尽力不顾一切地去挣那些臭钱,然后在你们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以爱的名义。”
豆崩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她长时间看着野晴小姐。
然后起身,她无力地说了一句:“妈,难道你要爸架着双拐给你下跪吗?”在她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一颗巨大的泪珠滴落下来。
离开了野晴小姐的公司,豆崩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首先就是不能去医院,见到小陈阿姨她说什么?而且以她目前的情绪,胸口像被人重拳猛击,她抱着爸爸失声痛哭起来怎么办?其次是不想回家,她不想看到有关野晴小姐的一切。
于是她独自一人去了攀岩馆。
她选择了与自己的攀岩水准并不匹配的难度,一块岩壁有几十个攀爬点,用什么动作?双脚怎么站?是左手攀还是右手攀?每攀上一个点,就像是解一道数学题。外籍教练的表情是“你行吗”。
“你爸爸怎么没来?”他说。
她本来想说他病了,但说出来的是“他很忙”。
这一块并不单一的岩壁,爸爸带着她攀过一次。
很快,她大汗淋漓,每一步都相当艰难。她想起了父亲,满脑子都是父亲从小带着她攀岩的画面,于是开始无声地掉眼泪,一直掉一直掉,完全跟汗水混淆在一起。
对于一个伤心的人来说,精疲力尽才是最佳状态。
天色已晚,夜色总是让都市更像都市。
豆崩在路边店里吃了一份煲仔饭,里面有排骨和腊肠,配上葱花和特有的甜酱油,香气缭绕。她一直吃到把最后一层锅巴也刮了个干净。对自己在悲伤情况下的食欲大开报以深深的罪恶感。
她决定去崖嫣家过夜。
是崖嫣给她开的门,劈头就说:“你总算来了,你家管家不知打了多少电话给我,他说找不到你,又说你一定会到我这里来。”
正说着,崖嫣的电话又响了,也的确是豆崩家管家打来的。豆崩听见崖嫣向管家报了平安。
这时崖嫣的妈妈来到客厅,她说得知豆崩要过来,已经给豆崩新套了被子和枕头,这样睡在一张床上也不至于互相干扰。然后又嘱咐两个女孩子赶紧洗洗睡吧。
张豆崩冲完澡,换上崖嫣的睡衣,才从包里翻出手机,并不是她忘了,大概是希望晚一点看会有一丝希望。
有若干个未接电话,大部分是管家打的,有两个是崖嫣打的。
但是野晴小姐并没有给她打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