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征兆都表明,他跟那个女人有过不同寻常的关系。他们在客厅里碰面的一刻,江渭澜的脸色土灰,像兵马俑。
如果这个天大的秘密的确存在,那么这二十年来,他一直隐忍,默默地在心里独自煎熬。为的是给她一份安宁。
他有军人的果敢、无私和责任心,一旦做出决定牛都拉不回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贞承认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或许一开始还有感激的成分,但是后来,他的踏实、坚定,像山一样支撑着这个家。尤其是对待江渡,他视如己出,江渡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拉血尿,他比小贞还要紧张,呆在医院日夜守护。
并且买了医学的书,还不是家庭医生类的普及版,而是《内科学》,因为发烧的事常见,但是血尿让他害怕江渡肾脏出现问题。小贞曾说,你看得懂吗?他回说不看怎么知道懂不懂?
后来他也承认不懂,但是可以跟医生对话。这让小贞感觉到江渭澜比她想象中聪明。聪明的男人总是更容易打动女性。后来得知江渡的肾脏并无大碍,他们才松了口气。
还有他的样子,看久了就是一幅油画,会让人莫名的感动。
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喜欢的是硬汉形象。就是高仓健那种,沉默、深情、从不表白。对于今天吃香的花样美男,她一点感觉也没有。而江渭澜在她的眼里,已经足够完美和丰富。
所以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介意那个女人出现的。
可是星期天的晚上,江渭澜并没有提及那个女人。
去他家聚餐的日子确定之后,一天下午,江渭澜不经意道:“我们去商店转转吧。”
这种破天荒的提议令她暗自吃了一惊。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江渭澜对逛街买东西毫无兴趣。她给他买的打折的衣服裤子鞋子,他都觉得好,并不端详就套在身上。所以他提出逛商店简直让她有听差了的错觉。
她噢了一声。
在大百货商店的地下二层,全部是各种品牌的鞋子,江渭澜建议她买双鞋子。其实买鞋子是件挺麻烦的事,不仅要挑选样式,还要试穿看合不合脚。江渭澜的态度专注、认真,一直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试鞋,而且是他在挑选,不一会儿他们坐的地方就满地是鞋。
最后挑中了一双黑色的软皮鞋,普通的船形,一点装饰也没,微微的坡跟恰到好处,关键是舒适度令人称奇,非常合脚。
但是小贞万万没想到,这么一双不起眼的鞋子竟要一千六百块钱,顿时满脸写着放弃。
江渭澜坚持要买。
小贞耳语道:“太贵了,穿上会飞吗?”
“你穿了很好看。”他注视着鞋子轻轻地说。
每当他无意间流露出这种温存都会让她怦然心动。
“不买,买了也舍不得穿。”的确,他们有钱的时候,江渭澜也给她买过东西,不过偶尔也会说怎么从来没见你穿过呢?
“鞋子是女人的门面。”他说。
门面不是脸吗?女人还是脸重要一点吧,小贞这样想着。后来不光买了鞋子,江渭澜还陪她到化妆品部买了一支粉底。小贞的内心简直大惊失色,他还知道粉底?什么粉底、BB霜之类的东西,她只是听江姜提起过,江渭澜怎么知道粉底是什么?还主动提出让她买一支接近肤色接近透明的粉底?她对这一个男人要重新认识了。
她果然重新认识了他——在第一次登门到他家聚餐的时候,她在客厅的墙上看到江渭澜参军前拍的全家福照片。年轻的江渭澜胸前抱了一把小提琴。然而她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压根不知道他会拉小提琴。
他是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生。
结果他的战友王觉突然牺牲了,于是生活来了个急转弯。
在他们家吃水果闲聊的时候,弟妹说:“你的鞋子在哪里买的?挺好看的。”说话的样子并不像是纯粹恭维。
他是细心的,怕她丢了面子。
她也的确抹了一层淡淡的粉底,虽然仍是素颜,但人显得更干净。
他对她说,你是最好的。
聚餐总的来说还是温馨和愉快的,体面的家庭会让人感觉虽有隔膜但还是美好。尤其是江姜,她兴奋过头,一路上都是她在说话。
回到家以后,生活重新恢复原样,就像能变成马车的南瓜十二点钟又变回南瓜一样,每个人该干吗干吗。江姜在洗澡间就唱起歌来了,因为在路上她迫不及待地宣布:奶奶给她的红包,要一分不剩地送去她能看上眼的围棋道场,谁都别惦记了。
刘小贞来到天台上收衣服,看见江渡一个人面对茫茫的夜色发呆。
她走了过去。
“妈妈你是怎么跟爸爸认识的?”
“……干吗问这个?”
“好奇。”
“是别人介绍的。”
“我就知道是相亲,爸爸还说不是。”
“他怎么说?”
“他说你们是一见钟情。”
“……怎么认识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你隐瞒家人?为什么要说他的家人都在遥远的甘肃?我从小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可是他们却住得这么近。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相遇,可以说是不正常的。”
“是有些突然。”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可能是年轻的时候跟父母亲有过什么不愉快吧。”
“发财梦,这是像样的理由吗?二十多年失去联络,这个借口说得过去吗?更奇怪的是……”江渡突然沉默了,他望着母亲。
“怎么了?”
“妈妈,你为什么那么平静?”
迟疑了片刻,小贞才道:“有些事,就算不可想象,也都发生了。说不定是我们想得太复杂。”她没有用“你”而是用“我们”,看似无意,实则在刻意表明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你以前知道那个女人吗?那个叫林紫佳的女人。”
“不知道。”
小贞的确是在此时此刻,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林紫佳。
6
上午第二堂课的下课铃总是要期待很久,才肯唱响。
同样无心听课的张豆崩看见王行长在系鞋带,准备一个箭步冲出去抢包子。或者说他也没有那么爱吃皮厚馅少的包子,但是有同学抢不到,让他去抢立马加价五毛钱的疯抢费。这样王行长的包子等于白吃,还有的赚,自然会斗志昂扬。
干脆改名叫王包子算了。
“不因利小而不为。”王行长说这是他爸爸教他的。豆崩曾当笑话讲给野晴小姐听,但是野晴小姐正色说,这是对的,大多数的人眼高手低,所以他们赚不到钱。
所有的事物演变到最后,总会出现一个明确的指项,条条道路通银行。这就是张豆崩的深刻体会。
终于下课了,张豆崩也飞快地跑出教室。
她是去找程思敏,结果在他们班的门口就碰上他,他四平八稳道:“有事吗?等我先去买个包子,今天起晚了没吃早饭。”
张豆崩笑道:“你是去走红地毯吗?这么慢悠悠的,去篮球场边上等着我吧。”说完扭头飞奔下楼。
学校食堂的包子车被同学们围得密密实实,张豆崩隔着人墙,撑着双手作喇叭,跳着脚的叫唤:“王行长,给我带两个包子。”
看着程思敏吃包子的时候,脸门上溢出了热气腾腾的细汗,豆崩极有掏出纸巾给他擦拭一下的冲动。当然,她没有,这也不是她表达感情的方式。但是必须承认她的内心变温柔了。
她把给麻石村汇款的收据拿出来递给程思敏。
程思敏看后没表情道:“八百块?”
“少了点哈。”
“这还少?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当时做题的时候就在想,这玩意儿能变成钱吗?太异想天开了吧。就像有人说水可以变成汽油。”
豆崩以笑作答。
“神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先‘潜水’观察,后来发现一个叫‘逢考必过’的家伙很活跃,QQ空间竟有几百万粉丝,我就顶着‘黄冈秘卷’的网名加了他的QQ号。他开始认为我是骗子,很戒备,问了无数个问题,最后提出只看卷子,不看算式。我不同意。他说你一道题都不给我看我肯定没法买,又说他也是转手卖给一个叫‘考试院’的网站,如果人家不要卷子就砸他手上了。我就给他看了一题,看来他还真是内行,一口价说了个八百。这时我又认为他是骗子了,心想他若打款就成交,反正是试水。”
“嗯,还行,我对你刮目相看。”
豆崩没有说话,但是内心狂放小礼花。
上课的铃声响了,程思敏还是从容地说了一句:“我们要继续努力,争取让麻石村的同学们玩一次野生动物园。”
豆崩用力点头,心想程思敏的领袖特质培训班还真没白上,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
两个人各回各的教室。
待她走到教室的门口,便看见即刻要上语文课的兰老师就站在教室门外走廊的栏杆处,完全是凭栏远眺的意思,不用想都知道那个角度,正好对着刚才她跟程思敏说话的篮球场的位置,当时并没有人打球,所以她跟程思敏亲热交谈的场景应该分外鲜明。
兰老师果然叫住了她,她只好走过去。
身后的同学们成群结队地进了教室。
兰老师压低嗓音说:“张豆崩,你不要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更不要有什么幻想。”
张豆崩不说话,平视兰老师,一副笑骂由人的表情。
“你爸爸妈妈都是工薪阶层,他们不是送你到这来谈恋爱的。而且,”兰老师停顿了一下,才道:“人家的父母,更是对孩子寄予厚望,你以为你们会有什么结果吗?”
一句“请你对我们的关心适可而止”几乎要脱口而出,还是被张豆崩忍住了,抑或是刚才的好心情让她瞬间宽容。
“我知道你爱运动,但是内心里更应该有一座高山。
“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好一件事就行了,学习好还愁没有好的工作,好的爱情,好的前途?总之一句话,你们才是早恋的真正受害者。”
算了吧,那些女博士学有所成,最终成了男人嘴巴里的那口痰。张豆崩在心里大不以为然,顺便翻了个白眼。
兰老师是读得懂心语的,皱着眉头对她说了一句:“你进去吧。”
豆崩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
上次那个坐着绿魔兜风的夜晚,将近十一点的时候,程思敏把电话打过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
“不可能吧,你打了两次呢。”
“打电话的时候心情超差。”
“又怎么了?”
豆崩忍不住吐槽,说起做作文的事,她说非常不喜欢兰老师“引蛇出洞”的方式,两次写信引出了两条化作美女的小蛇,其实关爸爸和苍老师什么事?干脆问卷调查,至少光明磊落。
程思敏听了哈哈大笑。
豆崩并没有提及自己伤心欲绝的感受。
这都应该归功于亲爱的绿魔。
兰老师的课,张豆崩继续走神。心想,不知道兰老师年轻的时候谈过恋爱没有?到底是伟大的时代塑造了她,还是千千万万个她成就了这个伟大的时代?她真的有点糊涂了。
她为什么永远像一个斗士?目标明确,从不松懈。但是有些事有那么重要吗?比如好的前途什么的。
还有若论执着,这跟抢包子,像笨蛋一样活着有什么区别?
放学以后,豆崩例牌和崖嫣结伴同行。
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以往她们都会驻足看一会热火朝天的争抢和进球,因为江渡老师和程思敏几乎每次都在场上奔跑。但是这一次崖嫣的反应有些出乎豆崩的意料,不仅没有打算停下脚步,反而对豆崩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便目不斜视地,笔直地快速经过球场。
豆崩不得不追上她道:“崖嫣,你怎么了?”
“没怎么,又没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默默走路,谁都不再说话了。
“……是不是,江渡老师……”
“不要提他,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了。”崖嫣打断豆崩,并且低声但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