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这条街还被称为“鬼街”,因为晚上没有路灯,鬼都没有一个。后来进城的人越来越多,这里开始有洗车店,小型的广告印刷,废品收购和小五金店。第一个开餐饮店的是一对小夫妻,亏得鸡毛鸭血,只剩下换洗衣服,还有那尊招财猫,就把小店转让给小贞,他们回老家去了。
小贞接手这家餐饮店时,面积还只有几十平方米,那时候王觉的父亲还没有过世,给她出主意主打潮汕砂锅粥。砂锅粥偏重食材,若是好米便能熬出既家常又有锅气的香粥,在里面放上活虾、花蟹、象拔蚌等,粥水立刻变得鲜甜美味。而且由于这边天气的湿热,当地人都有喝粥养生的观念,时间一长,宵夜来喝粥的人越来越多,可以说他们是靠砂锅粥发家的。
后来又推出了烤生蚝,和砂锅粥形成绝配的组合,最终带旺了一条街的餐饮业。他们自己也不断地扩张、装修,变成了如今五百多平方米的两层正宗的海鲜酒楼。
决定跟江渭澜结婚前,小贞向王觉的父母行了大礼,拜他们为自己的亲生父母,表示一定尽心尽孝,给他们养老送终。婚礼也没有大办,只是一家人穿戴正式,下馆子吃了一顿饭而已。
母亲偏心江渡,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她做事情又不懂毁尸灭迹,全是些后患无穷的小事。比如在江渡的碗底埋上肥美的叉烧肉或者香喷喷的卤鸡蛋,江渡吃饭吃到一半,会把叉烧或者鸡蛋分给妹妹一半。江姜偷偷问妈妈,我的碗里为什么永远都变不出好吃的来?我要跟哥哥换碗吃饭。过春节母亲给江渡包红包是一百元,江姜却只有十元。江姜见状大哭。
类似的问题反复发生,直到天天这个小饭馆一年零八个月后回本,挣到的第一笔钱,小贞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妈,我们终于有钱了。”她把好消息告诉母亲,激动的声音都有点哽咽。
想不到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从今天就开始存钱,要把江渡上大学的钱全部存够。”
小贞忍不住跟母亲吵了起来:“那江姜呢,她不是你孙女吗?”
“江姜缺什么?有你和她爸疼她呢。”
“难道我们不疼江渡吗?你看见他爸爸不疼他了吗?”
母亲不说话了。
“江渭澜不心疼江渡,他会留在我们家吗?妈你干吗要做让他心里难受的事?他就是嘴上不说,你以为他心里不明白,不难过吗?”
母亲再也没有说话。
但是两个母亲同时都流下了泪水。
人就是这么奇怪,现在想起来,那样顶心顶肺的争执,今天也是珍贵和值得回味的。
当时要把“天天”顶下来,钱怎么也凑不够。父母亲只好拿出了王觉的抚恤金,这笔钱他们一直留着,一直未动,虽然没有多少,却是王觉留下的最后遗物,终于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所有这一切,说明他们是爱她的。
然而,“天天”说没就没了。如果母亲天上有知,说不定都要爬起来,跟她大吵一架。
仅仅片刻,小贞便回过神来。只见天天饭馆的门口已经停满了车,其中还不乏豪车,一桌一桌的食客都在高声喧哗,一锅一锅的褚红色的砂煲被端上餐桌,热气腾腾的砂锅粥是“天天”的保留节目,无论增加了多少新菜,它都是镇店之宝。这一点杨老板也知道。
一阵阵烤鲜蚝的香味扑鼻而来。
小贞有些落寞地转身离去。
老实说,在她的心底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把“天天”再买回来。不光是为了钱,还有太多太多的记忆。
当然很难。
自从上次跟宋春燕分手之后,她还是去医院看过她,给她煲了一些汤水送过去。一个女人落到这个境地,实在让人同情。后来宋春燕出院了,坚持要小贞当她的钟点工,她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小贞一把,吩咐她每周去一次,重要的不是打扫卫生,而是定时去看一看,如果她死了就给她收尸。
保不准是自杀还是他杀,宋春燕这样说,他杀也不用调查,死都死了还查什么?我只是不想登上报纸头条,说在哪里哪里发现一具女尸,已经过世半年了,因为恶臭引发邻居报警。
以这样的形式上报纸很没面子。她强调了一句。
小贞当时就劝她查账,小贞说:“你死都不怕,还怕查账吗?”
宋春燕说:“你以为查账那么容易啊,我去问过普华永道会计师公司,查账的费用大到吓死你。”
“我不是说了我来查。”
“那不是你开小饭馆的豆腐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反正都是账,不懂我去问,我慢慢查,不要你的钱,如果真能把外面的债务追回来,你再给我钱。”
“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是查出来又怎么样?那个死鬼,他能把钱追回来他还会死吗?那些欠他钱的人,活着的时候都不还钱,现在死无对证,谁还会认这个账?别傻了,这个世界早就不讲理了,你讲理你就是傻瓜,什么有理走遍天下?谁跟你讲理?有人听你讲理吗?”
小贞说不过宋春燕,心想也只能慢慢说服她。
然而刚刚看到天天餐馆,就像看到自家卖给别人的孩子,虽说仍是白白胖胖,到底还是有一种骨肉分离的痛苦。
小贞拿出手机,给宋春燕打了个电话。
她决定跟她摊牌,若宋春燕不同意查账,就把她家的钥匙还给她,何必一直演苦情戏?她也从此对“天天”死了心。
宋春燕的手机一直空响,没有人接听。
拨到第三次,是一个年轻男生的声音,他告诉小贞,他们是一家红酒屋,这个手机的机主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若她是机主的朋友,就请她过去,想办法把机主弄回家。
小贞并不觉得吃惊,因为这样的事件并非第一次发生。
在她的记忆中,最夸张的一次,是某一天晚上十点多钟,她接到一个自称是“喜相逢”的卡拉OK店打来的电话,他们就是用宋春燕的手机打过来的,说宋春燕手机的一号键就是小贞的号码。
小贞赶到“喜相逢”,看见宋春燕衣衫不整的倒在包厢的地上。店家说她下午两点就开始在这里又喝又唱,点的全是洋酒,醉到无声无息,他们一算已有八个小时之久,担心出事,只好叫她的朋友来把她接走。小贞到达K房包厢时,大屏幕上的邓丽君还在唱着《甜蜜蜜》。
所以随机打过去便要收拾残局,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她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这样的戏码还要演多久?她实在有些厌倦了。
5
小贞使了吃奶的劲,才把死人一样的宋春燕扛到床上。
重重地扔下她后,给她脱鞋,拉上被子,看着她呼呼大睡。这一系列的动作,小贞都不是第一次做,她还去洗手间拿了个脸盆,放在床头的地上,通常宋春燕醒来都会大吐特吐。
接着,小贞发信息给江渭澜,告诉他有事晚归。
她去了厨房,离她上一次打扫的时间才过了三天,这里已经是满水池用过的碗碟、筷子汤勺、形态不同的饭盒,挤不下就撂起来,台面上是各种大小不同的锅,都用了都没洗,挂着食痕,油迹斑斑,还有送外卖的包装盒等散落的到处都是,总之现场像被打劫过一样。
玻璃水瓶里的凉开水被喝得一滴不剩。
小贞烧上水,才穿上围裙,戴上袖套,开始洗碗、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