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同学都显得激动和兴奋,因为相比起“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或者“我的理想”“学雷锋记事”这一类沉闷又老套的作文题,给一个日本女优写信至少是一件好玩的事。
所以同学们会喜欢兰老师,情不自禁地就会把内心的所思所想暴露给她看,也许全班只有崖嫣一个人认为这是陷阱。
她侧过头去,看见豆崩在奋笔疾书,这个傻瓜,看都没看她一眼,没法跟她淡定了。
崖嫣开始写作,尽量用四平八稳的语言,比如夸奖苍井空的清纯可爱,但是所有的夸奖无非是为了对国内“苍井空热”的批判,重点是精神的空虚和信仰的迷失。她觉得其实这就是兰老师心目中的标准答案,这是一种秘密对抗,如果她写看到美丽的苍井空就想到女人的灿烂和凋零都只在一瞬间,所以一定要珍惜属于自己的春天那不是死定了吗?
崖嫣感觉自己像一个敌占区的机要秘书一样,不动声色地抄写着电文通稿。
对于兰老师的高度怀疑并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上一次的写信事件之外,就在上周,为了配合语文课的教学,兰老师一手策划和主办了“莎士比亚之夜”的活动,讲白了是由同学们自己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片断。那段时间,课堂里总是充斥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上帝啊,这些凡人怎么都是十足的傻瓜”之类的台词独白。
这一活动算是别开生面,由于反复排练,大伙对于经典戏剧也有了难以忘怀的体验。《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麦克白》《仲夏夜之梦》等片断都有选用,同学们还借了服装、假发和道具,总之全校上下繁忙一片,还有新闻媒体前来采访。
结果演出的那一天,学生的家长们都受邀前来观看。大幕还没有拉开,在后台化妆的同学们,居然穿着古典戏服一块大跳“骑马舞”,报道出去成为经典文学与快餐文化的大冲撞。兰老师听说是张豆崩带的头,对她很不满意,后来看到张豆崩和程思敏演绎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的表情如果让崖嫣来形容那就是阴险。
豆崩并不擅长表演,也许是和程思敏同台演出,又是演绎经典爱情,自然有些亢奋,双重的紧张让她的小脸出现了高原红。
朗诵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反而加强了戏剧性:
降临吧,温柔、可爱的黑夜的脸,
把我的罗密欧给我吧,将来他死了,
把他送上天,变成满天的星星,
将黑夜装点的光辉灿烂,多美啊,
世上的人们都要把黑夜爱上了。
而程思敏并不是一个风情万种的人,他一紧张就会全身僵硬,他基本是用天气预报的口气来朗诵情诗的:
死神吸干了你那蜜糖似的呼吸,
可对你那花容月貌它无能为力。
你没有被死神征服啊,“美”的旗帜,
依然飘扬在你朱唇和红润的脸蛋上,
不允许死神的惨白的丧旗来占领。
无论如何,崖嫣都觉得他们的关系,是张豆崩倒过来守护程思敏多一些,豆崩看程思敏的时候总是微微有一点仰视,对他说的一切都表示赞许。而程思敏对张豆崩的提议又是言听计从,有点跟着大哥出来混的感觉。
是土豆烧牛肉的那种和谐。
对于莎士比亚跳“骑马舞”一事,兰老师说:“我们将来还会有巴尔扎克之夜、雨果之夜,无论流行文化多么盛极一时,我依然要告诉你们经典的力量有多么伟大。我就是世界文化瑰宝的卫道士,哪怕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张豆崩噗的一声笑出来。
兰老师叫她起立,“你笑什么?”但是脸上的表情是你还敢笑?明明批评的就是你。
“我想象老师手握宝剑的样子,好像灭绝师太。”
又有同学发出噗噗的声音。
兰老师不动声色道:“那么是我的可笑还是你的肤浅?”
“是可以并存的啊,老师。”
兰老师用鹰一般的目光看着张豆崩,好一会才说:“你坐下吧。”
兰老师的脸上仍旧难掩不快,她的特色就是价值观的强势输出,绝不兼容。就是要培养出整齐划一的精英雏形。
但是总有一些人想像个笨蛋一样生活。
崖嫣心想。
放学以后,崖嫣问张豆崩怎么写的作文?张豆崩说自然是希望像苍老师一样,美丽,真实,找到自己从心里喜欢的男生。
这时她们例牌路过学校的篮球场,江渡老师和程思敏都在场上打球。崖嫣怎么看都觉得程思敏没有豆崩夸赞的那么完美,他的小身板怎么可能跑过半马?顶多跑个迷你马拉松。不过她对程思敏的印象还不错,他正直,有才华,虽然有些恃才傲物俯视众生,但待人还算友善。
“我还写了我喜欢的男生大概长什么样子。”豆崩眼睛望着球场,有些洋洋自得地说道。
“是按照他的样子写的吗?”崖嫣也看着球场。
“当然。”
“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我知道兰老师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就是不说。我不会按照她的想法写文章,以我之手,书我之心。”
“你是暴露狂吗?”
“我可不想被当成范文拿出来念。”
崖嫣心想,死了,这一回的作文说不定会被拿出来全班朗读。
正想着,场上的程思敏发现了她们,便向她们跑过来,只见他全身热气腾腾地冒着烟,头发被汗水全部浸湿了,活像一匹趟过溪水的小马驹,看得出来这种活力四射的样子很让豆崩心动,竟然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
程思敏在豆崩的手机通讯录里的名称是“超级帅锅”。
崖嫣用胳膊肘碰了豆崩一下,她这才如梦初醒。为了掩饰尴尬,她用手撩了撩头发,把一侧的发丝挽到耳后,露出略显饱满的蜜桃脸颊。“淡定。”她小声地对豆崩说。
程思敏冲着崖嫣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神情严肃的示意找张豆崩有事。
张豆崩用寻问的目光指了指自己,得到证实后立马就跟崖嫣道别,还冲她挤了挤眼睛,满脸的称心如意。
崖嫣一个人走出学校的大门,手里还拎着一个宽底的塑料袋,里面是一盒精美的生日蛋糕。是“爱之吻”的出品。
刚才临放学前,兰老师拍了两下巴掌叫大家安静,然后宣布:“今天是林崖嫣同学的生日,让我们一起祝福她”。接着由沈辽用双手捧着蛋糕迎面款款而来,蛋糕上点着温馨的蜡烛,全班同学一边拍手一边唱生日歌。
可是崖嫣心里没有半点高兴和感动,甚至还有点起鸡皮疙瘩。
她好怕这种人造的氛围。曾经,她在商店看到一种塑料花上还有虚假的永不干涸的晨露,就觉得好假,好肉麻。这些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兰老师动意策划了给单亲家庭的孩子更多关爱的献爱心行动,就是班级里只有单亲家庭的同学才能在当天收到蛋糕和祝福,钱是从班费里出。
于是又被大张旗鼓地展览了一次。
不排除有的同学收到蛋糕时热泪盈眶。但是崖嫣的确是个例外,她觉得如芒刺在背,五官没有一处不是僵硬的,恨不得心脏麻痹昏死过去。
她呆呆地望着沈辽一步一步逼近,眼角扫到豆崩同情的目光。
她该多么庆幸自己是漏网之鱼啊。
双手合十许愿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来自单亲家庭的现实不要被反复提起。真的,不要。
所以出了校门,她找到一处僻静地点的垃圾箱,把蛋糕扔了。
如释重负的回过身来,却忍不住浑身一颤,惊叫了一声。
原来在她背后离她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大叔正笑眯眯的注视着她。
定睛一看,这个人是江渡老师的爸爸。
“江爸……”
“我吓到你了吗?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好久了。”
“江爸好。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总不能站在垃圾箱旁边说话吧。”
崖嫣急忙点头,她心里也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培诚中学的大门临街而立,附近便是一应俱全的洋快餐,大概是所有洋快餐的选址秘笈。每逢放学之后,里面都会聚集着众多穿校服的男女学生,有人吃东西喝饮料,有人做作业,有人冥想或发呆,也有人大声喧哗或打牌尖叫,总之都不想尽快回家。
所以环境十分嘈杂。
好在热闹的洋快餐附近,还夹着一间不合时宜的清咖店,虽然不是门可罗雀,但生意一直不死不活的。
然而谈事,这种店就挺合适。
崖嫣和江爸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两杯热柠茶。尽管,崖嫣对江爸充满问号,也不明白他和母亲是什么程度的熟人,但也无须多问。自从父亲的真实情况现身,她对成人世界更感失望。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她对江爸的印象倒是出奇的好,觉得他诚恳可亲,温暖如春。
而且她感觉江爸身上有一种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他不富有但绝不俗气,在强大的物质世界面前少有的安详。
江爸从随身带的黑提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崖嫣一眼就认出是“iPhone4”手机的包装盒,她的心跳开始加快,手心都冒汗了,因为一直心仪这款手机,念兹在兹,做梦都梦到几次三番的拥有之后心花怒放的感觉。但是这款手机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贵了,根本没法跟母亲开口。崖嫣用的还是老式的非智能机,平时很少当着同学们的面拿出来用,怕被他们讥笑。有时遇到来电,宁可把手伸进兜里直接挂断,再找没什么人的地方回拨过去。
江爸把崭新的“iPhone4”推到崖嫣面前,“送给你的。”
“不不不……我不能要这么贵的东西。”崖嫣碰都不敢碰那个精美的盒子,心里面一直在想,难道他知道我今天过生日吗?
江爸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我妈妈知道会打死我的。”崖嫣继续说道。
“你不要让她知道,只在学校里开机不就行了。”江爸从容镇定地说道,一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柠茶。又道:“一个手机而已,不用大惊小怪,你有事随时可以打给我。”
崖嫣想了又想,还是坚定地把“iPhone4”推回到江爸面前,并且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喜欢江渡老师吗?”江爸突然开口问道。
崖嫣垂下眼帘,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喜欢这个词好,是广义的。不像爱,太直白,也太让人难为情了。
江爸道:“所以啊,我也是你的爸爸,你就当我是爸爸好了。”
这简直直接点中了崖嫣的死穴,惊鸿一般让她的心门有所松动。张豆崩有一个闹钟爸爸,每天都有一个幸福的早晨,因为可以听到爸爸的呼唤,爸爸的声音。若是她有一个苹果爸爸也不错吧,随时都可以打电话过去,哪怕是一次都不打,这个爸爸都在那里。
这时江爸就近打开包装盒,取出里面的手机,不仅电池是装好的,顺利的开机,里面该下载的软件也都各就各位。他把手机递给崖嫣,说明书和副件放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没用的东西统统收回自己的黑提包,表示会处理掉。
“记住在家里不要开机,省得给妈妈骂。”江爸又叮嘱一遍,此后欲言又止。崖嫣明白这件事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离开清咖店以后,崖嫣断定江爸并不知道她今天过生日,却送来了她从不敢惦记的生日礼物。江爸跟妈妈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难道他爱过妈妈吗?那天在江渡老师的宿舍,江爸提起妈妈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但又看得出来他很想知道有关妈妈的一切。
得知她没有父亲,江爸变得如此慈悲,或者他年轻的时候暗恋过妈妈?因为妈妈那时是美丽的钢琴公主,而他……为什么是一个蓝领呢?
江渡老师也曾经问过她,他说:“我爸爸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回说就问了问家里的近况,什么也没说。江渡老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任何头绪。他说他爸爸是一个与世无争又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而且了无好奇心。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崖嫣产生兴趣。又说崖嫣生病时,他见过崖嫣的母亲,他们根本就是两种家庭、两种人生,没有半点交汇之处。
一切都太让人费解了。
这一天深夜,崖嫣突然醒了,起身在书包里摸到了苹果手机,方才相信不是又一个黄粱美梦。
她摸黑把房门反锁,跳上床之后,毫不犹豫地开机,不一会儿,熟悉的页面无声的展开,她在黑暗中尽情地摆弄着苹果手机,深感它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人,实在勾人魂魄。
江爸自己的手机都很烂。是她无意间看到的。
她情不自禁地在苹果屏上亲吻了一下,有老爸的感觉真好。
4
傍晚,刘小贞在街边的小食店吃了一碗鱼蛋粉。
今晚她难得清闲,因为江渭澜和江姜都有事不回来吃饭,而她自己,做了一天的织补,人也乏了,眼睛又涩又累,于是出来走走,顺便吃碗汤粉当作晚餐。由于跟街口干洗店的老板娘是老街坊,最近逢是有来洗衣服的客人需要织补,老板娘就把生意介绍给她,比门口挂个“织铺”牌子的情况好太多了。
走出小食店,天色渐晚。
这是一座越夜越快乐的城市,每当夜幕降临,街市才开始热闹,商家也振作迎接客人,尤其是餐饮行业。
这时她突然想起天天海鲜饭馆,这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小饭馆,当时卖掉时并没有摘肝摘肺的心疼,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对它的感情不仅没有慢慢淡漠,反而常常冒出来让她记挂。
她决定绕过一条街,专程去看看“天天”。
远远的,就看见天天海鲜饭馆灯火通明,门口还支起几把巨伞,下面至少有四排餐桌、靠椅,摆明是要占道经营,当然只有夜市才能这样。
门口有两个年轻男子在埋着头清理鲜蚝,一笼一笼长方形的铁皮箱,里面的炭火熊熊燃烧,这是专门用来烤生蚝的,看到两大盆山一样高的等待处理的生蚝,就可以想象出晚市和夜市的生意会有多么好。
已经是初春的气温,几个服务员小妹穿着超短热裤,进进出出地奔忙,大秀美腿。在小贞手上盘去饭馆的是谢了顶的杨老板,此刻正叼着烟在门口和食客搭讪,笑容满面。小贞从心里承认,杨老板比她更有生意头脑,像大面积占道经营、出动辣妹助兴,她以前根本想不到。只知道起早贪黑的傻干,累倒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倒。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左侧收银台上的那尊招财猫。